狄一兮絮絮说着,沈雁宾眉心微曲:“别瞒我,我又不是小娃娃,几句就给你哄住了。”
狄一兮目光微黯,终于长叹一声:“我是不太高兴,可也不能拦着你。留下的那些同僚根本无力自保,若这些匪徒陡然变卦……又或者他们突然不肯听从萧敬暄驱使……”
“你留下来是为保护他们,也安我的心。我都明白,只是还会忍不住担心,兴许这点私念……”
“这点私念是你该有的,换成是我也会有的。”
沈雁宾温声:“你不必瞒我,方才我不高兴,是因为你老肯不说真心话。”
狄一兮嘻皮笑脸地捧住青年脸庞:“什么真心不真心的?你都是我的人了,咱还哪里对你不真心?”
他十指乱捏,对着沈雁宾脸庞好一阵揉搓,闹得对方双颐很快发红发热。沈雁宾又是气又是笑,使劲去掰扯骚扰的贼手:“不要闹了,你先听我说……说完……”
二人虽未真下力对打,也来回笑闹着撕扯好一阵子。狄一兮心觉差不多该收手,刚刚撤下力道,不防沈雁宾正用狠劲拉扯,他砰地栽进了对方怀中。狄一兮鼻头闷疼,还庆幸没流鼻血,沈雁宾忽地环住他,低声问:“还记得么?我说过自己不是暖人心的炉火,却能做浮木稻草。”
“如今……我希望不仅仅是这些。”
狄一兮暂时顾不上那点疼痛,他不再动弹,静静聆听沈雁宾诉说。
“这些日子以来,你一直在引我、帮我,我曾是依靠着你。希望……但愿有那么一天,是我能帮你,成为你的依靠。”
“我觉得,我已经算做到了。”
狄一兮埋在他怀中缄默,蓦然伸出一只手,摸索着抚上沈雁宾面颊,又捏了捏。这次的力道十分轻柔,他闷闷地笑了:“傻小子,你是做到了。好了,松手吧,快憋死人了。”
沈雁宾欣喜不已,赶紧松开胳膊,但狄一兮仍旧靠在胸前不见起身。他不免疑惑,正要问话时狄一兮苦笑:“帮帮忙,你的胸甲勾死我头发,脑袋抬不起来……”
沈雁宾险些笑了个仰倒,不防又扯得狄一兮一阵叫嚷抱怨。
营地里少了二十来人后又清静了不少,不过余下伤患的衣食依然要沈雁宾操持。萧敬暄顾念旧情,对唐军的供给还算宽松,换了何清曜来管,便是个爱答不理。吃的省省就罢,但伤药少了,沈雁宾只能硬着头皮再去讨要。
此回见何清曜时,他围炉拥衾、就食品酒,好不暖和快意。明教弟子一行斟酒,一行听沈雁宾诉说,很不以为然:“我说沈副尉,刀剑之伤你来讨药也罢。什么冻疮之类,屁大点事居然值得来回跑!这兵当得实在娇气,又不是闺阁小娘子,生怕手脚留疤没人娶不成?”
沈雁宾耐着性子,一声不吭任凭数落,果然何清曜照例贬损一通之后,抠着耳朵慢腾腾说下去:“貂油么,存货不多了,最多剩三瓶,再要就没办法咯。”
沈雁宾淡淡道:“多谢费心。”
纵然石室温暖,他也不愿久留,刚背过身去,但听何清曜又言:“三天了,要是再过两日他还无消息……”
沈雁宾回以锐利的目光:“还无消息,何掌令意欲如何?”
何清曜笑意疏冷:“好些东西,你们只怕用不上了。”
面对如此威胁,沈雁宾不过冷哼,扭回头飞快步出。
此际狄一兮已至黑水城附近的天策营地,被确认身份之后,他顺利进入主将帐中。统帅柳裕衡与狄一兮也算老相识,见他正欲叩拜时,忙吩咐左右扶起。
柳裕衡叹道:“经年不见,相遇竟在如此境况之下,你受苦了。”
狄一兮心中酸涩,垂首片刻,哑声回答:“能逃出生天,这苦也不算什么。”
“听传报说,你有紧急军情上禀?”
“是……”
狄一兮犹豫着,瞥了边上一名兵士。柳裕衡方才曾短暂留意,他虽与狄一兮一行同来,眸底却不见与其余人一般的仓惶悲伤,镇定自若地察看帐中种种情形。
柳裕衡不由感到这双眸子十分熟悉,狄一兮发现他已注意那士卒的异样,轻咳两声,言语不觉显得艰难起来:“其实……是有一位……故人要拜访将军。”
柳裕衡不解蹙眉:“故人?”
那士兵突兀一笑,清越冷峭,抬手一扯,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落下。
萧敬暄仍在笑,嘴角一抹痕迹充满了讥诮:“柳兄,别来无恙?”
柳裕衡脸色铁青,一指定着他厉喝:“将此贼立即格杀!”
狄一兮不料情况剧变,霍地闪在萧敬暄身前,张臂高喊:“将军住手!”
一道寒光袭来,一朵红花绽开。
遥远山谷中,沈雁宾心头莫名一悸,手里的木碗滑落,清粥撒了满地。
一日间,不安与惶恐始终萦绕在青年的心头,日升日落,各种思绪随之起起落落。狄一兮此行未必顺利,若然劝说不成,萧敬暄殒命,只怕此间众人通通要做个陪葬。但不管情势如何,他必会舍命保护一班弟兄,不止为同僚情谊,也为对狄一兮的慨然承诺。
翌日曙色方现天际,沈雁宾早早起身,他昨夜已与几名恢复状况较佳的兵士说明状况。如是商谈不成,乘看守疲怠的间隙,索性杀出包围,能保住多少人命算多少。沈雁宾刚与人安排好逃跑路线,便有恶人护卫前来叫他,青年行前嘱咐:“如果我两刻内没回,赶紧寻找机会离开,我一定会尽力拖住何清曜。”
齐晟一听,眼泪都快出来了,哽咽着说:“沈师兄,你别这样……我们要走一起……”
沈雁宾含笑给他脑门一凿:“别这么丧气,我未必是去送死的。该走时万别犹豫,听话!”
护卫又在催促,沈雁宾不好再拖,忙忙随他去了。但见恶人护卫皆于山石灌木后埋伏,何清曜则立在高地俯瞰,待沈雁宾过来就斜眼瞧他:“沈副尉,有无兴趣打个赌?”
沈雁宾不动声色:“什么赌?”
“这下头来的,是客,还是敌?”
透过灌木枝桠间,沈雁宾望到远远一路骑队正向他们立身之地行来。山路崎岖,抵达只怕还需半个时辰。
“是客如何?是敌如何?”
何清曜见沈雁宾毫无惧色,语声平静,不免有点小小的失望。明教弟子咂了咂嘴,慢吞吞道:“真是无趣……当然是客有客的对路,敌有敌的对路。”
沈雁宾来时不被允许携带兵刃,情知如有变动,自己必死无疑。但此刻青年心中却波澜不兴,口吻坦然:“我赌必定是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