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这村凭借独特的地理优势被开发,陆续有些商户搬进来。
他因为木匠手艺一般,被新来的木匠们抢了生意,眼看生意越发惨淡,他不得不提高价格,谁知抬价之后更加门可罗雀了。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带领车上的人民过好过富日子,跟不上节奏的落伍人群只能沉郁在有限的视野,被车轮碾碎。
浑浑噩噩紧巴了五年,他不会忘记一九八三。
她来了。
很恐怖,她和预期中的形象不一样。上衣为艳红色编织毛衣,衣领口排列了不规则白色珍珠,下着条大口没鞋喇叭裤,裤子很好的修饰了她丰盈的腿型,摸了脂粉和红唇,脸比记忆中的人大了一圈。
半夜来的,灯光老旧,但他看的异常清晰。
她为什么不是骨瘦如柴?灰头土脸?
她为什么看上去生活的很幸福?
他缓缓走回屋里,穿好一整套最拿得出手的“的确良”。
她带来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约摸六七岁大。
她总是不争气地在他面前下跪,事由很简单:县里的那个拿葫芦的男人前列腺癌死了,她要殉情,交代他养大这两个孩子。她从包里拿出一大把现金,足有一万零五十,卸下首饰一并塞给了他。
他明明想说:你能不能别死。
开口却变成了——“再见。”
他连阻止她下黄泉的勇气也没有。
对啊,夏乙不像她,她敢爱敢恨,她敢于不顾世俗的眼光追求爱情,而夏乙这个胆小鬼连她姓名都不敢提起。
那两个孩子跟他们亲娘纠缠了很久,直到他们哭累了睡去,所有的一切才得消停。
他看着他们的睡相,虽然闭了眼,但他早先就注意到了他们的模样:妹妹的眼睛很大,黑溜溜的特有神采;哥哥有个微笑唇,不说话抿起来的时弧度十分好看。但他们脸上都有些不属于她的部分,那部分陌生而丑陋,让他无端生火。
台上的剪子亮了他一眼,他拿过剪子的手悄悄靠近哥哥的眼睛,渐渐靠近那对黄豆似小个的眼睛——“啪!”千钧一发之时,手一软,剪子摔在了被褥上。
他不敢,怕往后落黄泉见了她抬不起颜面。
这一怯懦,铸就了往后的不安宁。他们醒来之后就哭闹不止,锤他的腿,张着嘴问他们的娘去哪了,他心一狠,直说,他们的娘不要她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他们想往外跑,又被抓回来,关禁闭,不哭不闹之后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了。
他为他们办了学籍,贴了随他姓的户口,为了防止乱跑,他每日都会接送下学。春去秋来,那年那天他因为乐器行的生意走不开,去晚了十分钟就找不到人了,老师指了个大致方向,他沿着深不见底的巷路摸了过去。这条路子与乐器行的方向截然相反,其路蜿蜒曲转,路灯隔很远才有一段,途中还有几盏坏了,蓝灰清幽的似起了看不清前程的雾。
他眯起眼,看到远处那对兄妹,一道愤怒的女声暴起,他躲到拐角的墙面,依稀可见地上的两个只冒出头来的影子。
“我真是烦死了,每天见到那个人都觉得恶心!娘为什么把我们交给他!他是谁啊他!”长头发的影子猛烈晃动,随之听到一剧烈的撞击声,听声辨位,什么东西撞击到了他靠的同一面墙上。
“……反正我受不了了,我一定要逃走,去哪都行,这辈子不想再看见他一眼!”
“这破地方谁爱待谁待吧,买个发夹都没我中意的,丑的要死!”
妹妹脾气暴躁,相反,哥哥沉默寡言,行游于世,像个活死人。
“你说话啊!哑巴吗?!”
“……”
无论如何,唯听见十四岁的女声在发怒、嘶吼。
“草!你跟他一个德行,都让人心烦!我什么狗屁运气啊,摊上你们!”长头发的影子向短头发的影子逼近,两个影子相视了几秒,突然传来一声哀婉的野野猫叫打断了他们。
妹妹被吓到尖叫了一声。
墙外的他轮转回眼珠子,在前方不远处的黑暗中瞥见双黄到发亮的竖瞳。
野猫盯着他,他盯着野猫。
野猫盯着他们,他们盯着野猫。
不知道谁开口怪了下野猫叫。
他开“镜花水月”本就不是奔着挣钱的目的去的,只为了一了年少的心愿,何况一万块钱不是个小数目,够好一阵子逍遥快活的了,他计划在这阵子学好用各种乐器,等钱花得差不多便用音乐手艺赚钱,总比工匠活美妙。
他请城中的师傅打造把吉他,今天是去提吉他的日子,特意提前交代了兄妹下午没法去学校接人了,让他们自己注意安全。
天赋这个东西真鬼怪,有人没有任何天赋,有人在某一方面有天赋,有人拥有很多方面的天赋,有人能察觉到自己的天赋,有人的天赋一辈子都没被开发。他已是五十知天命的年纪,能挖掘在音乐上的天赋算不算大器晚成。在此之前他没接触过琴谱和正儿八经的学音乐的程序,学起曲目来却有过耳不忘的本领,看到二胡的样式一上手就知道如何弹奏《二泉映月》,唢呐笙箫、锣鼓碰钟,样样精通,闲来无事,还可以去办喜丧之事的人家混个眼熟,这样大家见了他都知道这个人不是个木匠,而是个音乐家,稀少的品类。可他不满足于此,心里总有个没弥补的缺口,少了把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