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怨我呀。你花了那么多灵石建这个园子,这园子修得多好,我不来住,别人都要在背地里骂我。”老人含糊不清地说,“可你又是那样的忙,你天天都忙啊,你让你弟弟来给我日日请安,你却总不来。你总也不来。”
柳夷轻轻低头,说:“儿不孝。”
“你哪里不孝?你是我最有出息的孩子。”老人没有力气转过头去看她最爱的孩子了,但她又难过又骄傲,“我不能修道,活到七十,比你父亲活得还久,够本啦。山阳这么大,也再没有哪家两经生育的凡人活过了生初境的修士。”
最后一句落地,柳知微心头突然掠过一道寒意。
“微儿。”老人又喊她,沙哑地笑,“大母知道,你看不起你的母亲……你居然看不起你的母亲,你都不知道你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居然就看不起她。”
柳夷想制止,但老人已经拼尽最后一口气把话说完了。
“知微,知微,你知道为什么独我柳家人丁稀落吗?你知道为什么你的祖父死前口不能言吗?你知道为什么你妹妹那样的扶不上墙吗?”
老人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不仅狠狠甩开了柳夷的手,甚至半撑起了身子,死死地盯住柳知微。
“‘胡能有定?报我不述!’,你如何能说这句话?你母亲最偏心的就是你,她是半点也不愿你经受她曾经受过的一切的!”
柳知微茫然地起身,茫然地被请到一旁,茫然地看着仆役们换下嫩黄淡绿的衣衫,洗去脸上的胭脂水粉,再在头上扎起一条粗糙的白布。
……白布?
她突然跳起来!
把旁边经过的小童吓了一跳!
但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她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她想扑到祖母塌前,再摇醒祖母,请她坐起来,好好地为自己解解惑。
她有太多疑问了。
大母,大母,您难道忘了是谁把您迁到这个僻远小院,终日不来看望您的吗?您难道不记得身边只有我、阿父、小妹陪伴您的日子了吗?那是多么漫长的时日啊,贯穿了我的整个少年时代,我一大半的人生都活在那段时日里,我是一点也不敢忘的!您难道忘了吗?
我是多么怨恨我的母亲,她抛下了我,抛下了夫婿,甚至抛下了她的母亲!
就为了雍都多出来的那么一点点机会!
我以为您是支持我的啊,在我高调出走效命景公之前,您不是已经在用漠视和斥责对待您的长子了吗?
“你要知道。”有冷淡的声音对她说,“你能活着进山阳,跟柳家没有半点关系。”
思绪还恍恍惚惚,长期的本能已经让她冷笑出声。
“幸甚,若是有关,恐某项上人头已不保矣。”
柳夷沉默地看着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深吸一口气,对从未谋面的景南景公产生了一万个疑问。
比如她怎么就那么宽容,居然能容下柳知微的臭脾气,还能让柳知微死心塌地跟着她做掉人头的买卖?难道是她家里也有一个永远是青少年一点就炸的熊孩子吗?
但她还是把柳知微揪进了自己的书房。
柳知微尝试过反抗,被打趴后就很愤恨地盯着她。她没管,跟拎小鸡崽子似地拎着柳知微走,刚咽气的母亲、仆役们的哭声、匆匆赶来告罪的二弟,都被她抛之脑后。
“你不孝!”
被扔在高椅上的柳知微咬着牙控诉,眼睛布满红血丝。
柳夷很坦然,“我不信事死如事生——死后大葬不如床前尽孝,这也是你们那边传过来的话。”
柳知微挤出声笑,笑被寒风一吹,冰渣子似地刺着人疼。
“我主宽仁厚德,视民如伤,不愿百姓为婚葬之事空耗钱财。却不似你这般弃亲不顾,不养不敬。”
柳夷揉了揉额角,十分疲惫,“我不与你谈这些。这间屋子只有你我二人,你如何放肆都无妨。但这座宅院养了六十七口人,你进家门、拿灵药,行踪去向都被人暗暗记在心里。你这是要给家里惹祸的。”
“那又如何?”柳知微软硬不吃,“难道我革风平不了么?”
柳夷再次深吸了口气,她的长子在外十多年,似乎把所有的聪明灵秀都磨光了,磨成了一块顽石,又臭又硬。
她决定下逐客令。
而柳知微却将两眼都盯住她,嘴角咧开个极嗜血的笑,胸膛起伏着,吐出带有腥味的气息,像是为即将的进食做准备。
她说:“母亲,小父生下的那个小儿真是健壮,才六个月,爬的速度已经很快了。”
柳夷脸色变了,她的整张脸、整个人、甚至声音都开始发紧。
“……那是你亲妹妹。”
“我不止一个亲妹妹,我还有堂弟,有叔父,叔父看起来还能接着生。”
柳知微这么说,倒不似全没心肝,只是有点“生那么多做什么,生或死又有多大区别”的纯粹的疑惑。
“我知道,我们的人在跟你们做生意,很公道,你就觉得革风还是那个革风。可我没那么幸运,我身边的人也没那么幸运,我们被留在了‘最安全的地方’,都是从梧郡的大火里走出来的。”
“你知道我们怎么走出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