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知微很不爱听旁人说她肖似其母,听到了就要摔杯盏砸碗,哪怕对方是顶头上司的上司的上司也不例外。
但她的确与她的母亲十分相似,比如天赋、志趣、性情……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好像她那贤淑、温吞、惯于忍让、被众人交口称赞的阿父没给她造成一丁点影响。
然而怎么可能没有影响呢?
无论是面对一道剑光就是一具尸体的战场还是由无数质疑反复举证构成的讯问,柳知微之所以能闯过去挣出条命来,所依靠的只有心口这一点可供咀嚼的温热。
不管身体在何处,每当思绪降临这座柳院,她都会想起绿蜻蜓、红风筝、白玉盘、糖果子。
祖母捉的绿蜻蜓,放在纱笼里养过了整整一个秋天;阿父买的红风筝,一只大大的锦鲤,放上天就变成了只小小的鲤鱼,像极了池水里她最爱的那只;装在白玉盘里的糖果子,乳母做的会更甜一点,阿父做的会更黏一点,在长辈默契的纵容之下,她常常把整盘糖果子端走,悄悄跟自己的小妹妹分享。
那里面没有她母亲的影子,半点都没有。
她跪在祖母塌前,把自己的脸放在老人的手心中,小声地,像儿时一般地呼唤。
“大母,大母,您不能抛下孙儿呀。”她说,“您要是跟阿父一样走了,就没人疼孙儿了。”
午时还清醒着偏袒大孙女的老祖宗不省人事了,贴身伺候的女使跪在地上垂泪,不知道是哭自己还是哭主人。
这是不机灵的,机灵的已经在一边小声啜泣一边装作十分为难地提醒了。
他们说,大郎君,您莫伤心了呀,老主人平日是最爱施粥行善的,多少穷苦人为咱们老主人日夜祈祷呢。
就是只在这座宅子里,老主人也还有两个孝子呢,孝子听到母亲昏迷,肯定在急匆匆地往这边赶了!
那里面肯定有您的叔父,他待您的慈心小人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可还有您的母亲!咱们柳家真正的主人!也在往这边赶呢!
您两位的关系大家也看在眼里呢。
大郎君,您要不要认个错?
不认?那您……是不是先避一下呀?
只说第一句的奴仆是机灵的。
把话全说完的就机灵过头了!
柳知微把祖母的手慢慢放回被子里,站起来,转过头盯着这几个目光躲闪的奴仆,眼角若有若无的湿润淹出阴冷的怒火。
“你们很害怕啊,怕什么?”
被盯住的几人噤若寒蝉。
“怕我连累了你们,是吧?”
有人腿一软,就跪在地下了,涕泗横流地请求她饶恕自己的罪过。
就是在这个时候,柳夷进来了。
原先在各个房间忙碌着穿来穿来的奴仆立刻跪了一地。
在一切彻底安静前,最响亮的声音是膝盖砸到地上的闷响。
柳知微杵着不动,便成了最显眼的一位,当然,还有她面前哭也不敢哭出声的几个僮仆。
柳夷目不斜视、视若无睹地绕过这场冲突,就像绕过一群与她不相干的人,然后先在母亲塌前磕个头,再责问女使伺候主人的疏忽以及医师的迟缓。
柳知微冷眼看着,心头的怒火越烧越炙——她的母亲对待她的母亲就像对待上官家中的夫人,仿佛礼节到了就可以了,仿佛走个过场就可以了,仿佛她早就对生她养她的母亲的存在感到厌烦,时刻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了!
她嘴角的肌肉抽动着,抑制自己将拳头狠狠砸在那张永远冷漠疏远、薄情寡义的脸上的冲动。
柳夷还在说一些不轻不重的话,问责这问责那,就是不问责把老母亲迁到最僻远的角落的自己。当问责到管理小园恒温阵法运转的管事时,跪在床边的女使突然起了躁动!
她们带着哭腔喊,“老主人,老主人醒了呀!”
柳知微扑了过去,喊,“大母!”
守在床头的柳夷目光轻动了下,缓缓跪下,问,“阿母可安好?”
老人费力地睁开眼皮,浑浊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的脸,最后重新回到柳知微身上。
老祖母经过这意外的一遭,身体愈发虚弱了,气若游丝道:“都下去。微儿,大郎,你们留下。”
奴仆们一般是不敢违抗主人的命令的,但当一个屋子里有三个主人时,他们就自然而然地将小心询问的目光投向最尊崇的一位。
柳夷轻轻摆了摆手。
转瞬,屋子里只剩下三个人了,祖母、母亲、女儿。
柳知微和柳夷并排跪在塌前,都在等待床榻上的长辈说出点什么。至少在这一刻,她们对自己的祖母或母亲是真切关心的,她们也一定都愿意尽全力满足长辈提出的要求。
但她们彼此却像仇人一般,连眼神都不曾交换一个。
老人家先喊了声大郎,柳夷就稍稍低头,握住了母亲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