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又是一阵放肆的大笑。
王子服听见自己额前血管突突地跳。从前在县学时也不乏同窗骚扰,可哪有人敢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大放猥亵之语!最可气的是,他整个人仿佛冻僵在原地,嘴唇不争气地颤抖,连骂都骂不出一句。
费公子见他发愣,将江浙举子搡开,上前就要拉他的手。王子服被他一碰,这才像被火燎了似的跳起来,大叫道:“别碰我——”
“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费公子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王子服连忙躲开老远,回头便见一个身着常服的男子立在人群之外,背手蹙眉道:“学究竟许你们在此胡闹,我看这诗会再不必办了。”
有几个认脸的连忙行礼,乖乖地叫了声“陈大人”。王子服喘息着整理好衣衫,也跟着拜了下去。陈子永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谁是王子服?胡先生有事要谈。”
王子服连忙从人群中心逃了出来,跟在陈子永身后离开了竹林。
……
“……陈大人!”对方走得很快,王子服惊魂未定,追了几步才赶上去,“晚生多谢大人恩情。”
陈子永也停住脚步,眼神十分复杂:“你谢我做什么。”
王子服不傻,上回来穿石堂时两人便打过照面,他听得出对方是有意为自己解围。他正欲解释,理智却在此时回笼,好像某根弦忽然便接上了。
——那天陈子永看见你进了穿石堂。
陈大人。
王子服忽然后退一步,视线上下扫视。脸蛋称得上俊朗,气度、衣着更是无一不透露出养尊处优的富贵。陈子永不耐地催促:“快走,有人要见你。”
然而王子服的神色简直复杂到了极点。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卡了壳:“你可是……陈子永陈大人?”
陈子永也是一怔,下意识便否认:“我不是。”
于是王子服的双肩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他又恢复了那副彬彬有礼的模样,深深一揖:“晚生多有冒犯,还望大人见谅。”
陈子永移开视线,愣了一会儿,忽然忍不住道,“你可知那些人为何轻薄于你?”
因为入仕者不可狎妓,却没说不可狎男人。王子服心知肚明,却依然道:“晚生不知。”
“样貌、衣着虽是外物,要改变却不那么简单。”陈子永立在阶上,比王子服稍高出一截,这仿佛方便了他的审视,“你身上的熏香、冠带、鞋履,出身不同,细节的讲究也有不同。有人生下来便能佩玉,有人只配用银,这些都是藏不住的。”
他越说越起劲,心中甚至升起种飘飘然的怜悯:“你的袖口收窄,用色较深,长短也恰好合体,应是为了行动自如、不易脏污。可权贵人家就爱将衣袖做得宽大过长,必要时便挽起来,好显露内里的华贵。你生得不错,发肤、牙齿都不露怯,手背却难掩冻疮的伤痕,这也是你与他们的差别。外物如此,更罔论姿态、眼神。”
“你的局促,旁人一览无遗。”陈子永长出一口气,惺惺作态道,“再等几年吧,慢慢的也都好了。”
他说罢,简直痛快得无以复加。然而自顾自走了两步,身后王子服却迟迟没有跟上来,陈子永一回头,便见王子服拧着眉,露出个有些茫然的神情。
王子服抬起那副合体的衣袖,冲他揖了揖:“晚生明白,只是有一事不解。”
“说。”
“照大人的意思,晚生似是做错了?”他面容妍丽似锦簇,其中却嵌着坦诚的双眼,“外物如何,皆为荆妻辛勤营生所得,晚生感念尚恐不及,却不知挑拣的道理。至若衣袖,则乃家慈教训勤俭务实、亲力亲为,晚生以为此乃匹夫之德,又何来局促之说?”
他讲到这里,生怕显得狂妄,身体又向下躬了几分:“大人好意,晚生岂能不知。既穿了这身衣裳,便是附庸权贵,晚生无可辩驳。若他日侥幸入仕,子服穷极一生,只求寒窗不以鹑衣为耻、朱门不以纨绔凌人。”
陈子永对上他纯然的视线,仿佛从高地跌入深潭,一时竟无地自容。
再细看,除却万里挑一的好样貌,他身上的纯朴与温良才最为珍贵。陈子永忽然便有些释然,也正是这么一个人,才配得起那样刚正、明媚、恣意洒脱的姑娘。
……咦?
陈子永忽然觉得这一连串的辞藻有些熟悉。似乎在许久之前,他也曾如此赞美过另一个女人。
是谁呢?
穿石堂之外,鄢将军早已等得不耐烦,见两人一前一后磨磨唧唧地出了门,她破口便骂道:“真够快的,小少爷。在里边聊到哪儿了?孩子都生出来了吧?”
……反正不是这个。
陈子永默默移开视线。
究竟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