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的潮汐日落循环始终,人类日复一日卑劣地谋取生计,从纵横捭阖、攻伐讨袭,沦落至一败涂地,血流成河,却又在战后的残垣断壁中涅槃,凭着最直白赤裸的爱与渴望,向死而生。
那天下午,戚屿终究是在机场写完了便签,与发圈一同封入信封,随身携带,登上前往日内瓦的私人飞机。
他取消了安乐死预约。到了本该通知周笃行的时间,他只是坐在轿车后排,看着何旭拨通远隔重洋的电话号码。
手机开了免提,他很快听见熟悉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出。
直到这一瞬间,他才终于有了些实感。
车厢内些许风声吹拂,原是天窗留了道缝,戚屿将其关上,周遭便俱是律师板正无情的语调,仿佛刑场残忍的宣判。
“......戚屿先生没有给您留下遗言。谨盼您准时到场。”
戚屿常与律师打交道,周笃行亦然,商场上明枪暗箭,他本应对大律师不带任何私人感情的语气感到寻常。然而此刻,何旭淡漠的平铺直叙灌入耳畔,一番冷言冷语,面向的听众甚至不是自己,戚屿却觉得异样残忍。
手机放在后排二人中间中间,戚屿没有犹豫,探身按下静音。
他下颌微抬,直直凝视面露讶色的何旭。
“接下来我说一句,你复述一句。”
车厢中骤然寂静。通话静音未被解开,只听电话那侧低微的请求。
“......让戚屿来听电话。”
戚屿眸色浓暗,低沉道:“我无意再多复述。恭候您后天前来遗嘱宣读会。”
何旭眉头拧紧,面色凝重地望了他一眼。还未反应过来,戚屿解除了静音,何旭只能依他所言,冷酷的声音在电子信号中传递。
“周总,我无意再多......”
“节哀......”
“戚屿先生身前已安排妥当......”
“何旭,你也爱他,是么?”
直至电话对面一句突如其来的诘问,如一道尖锐电流,戚屿的指尖猝不及防地停滞在静音键上方,顿了一瞬,缓缓抬头看向何旭。
何旭注视着戚屿,一瞬不瞬,目光中仿佛含着些微柔和包容的笑意。他抬起手,缓慢包裹住戚屿的手背,从通话界面上移开,继而对着麦克风的方向说道:“抱歉,我无能为力。”
电话就此中断。
戚屿的目光有些呆滞。他头颅半垂,刻意避开的视线似是挣扎许久,最终只一声轻叹:“......抱歉。”
“不必。”何旭错开目光,戚屿略微抬起的余光里,他的笑容体面自持,“你是我的客户,是我心甘情愿。”
在那不久后,戚屿再一次见到周笃行,也是在日内瓦。
他坐在车厢后排,车窗遮光膜挡去一切窥探入内的视线,只留下戚屿无声倚近窗边,凝视街对面的人影。
他目睹何旭将信封交给周笃行,看他拆封,低头,阅读,看他的脊柱随着信纸展开而逐渐难以克制地颤抖起伏,戚屿平静得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注视着周笃行的身影下坠,没入冰冷无垠的湖水。
恍惚之间,仿佛在那个瞬间,他的某一部分也追随周笃行落入湖中,自此消融在日夜不息的水流之中。
时空漫漫,再不可寻。
之后的两年,他偶然回想起那个明媚清朗的下午,总是挣扎着试图辨识那日他在日内瓦怅然若失的是什么。时间流转,英伦风雨不息,他只愈加肯定,那属于他与周笃行之间、已经随流水消散的,并非刻骨铭心的痛苦。
可他们之间,除了痛苦,还能剩下什么呢?
北京,六月底。
城市干热的气候达到全年顶峰,炙烤般的高温与日照如火焰一般无坚不摧,就连窗沿边每日换新洒水的白玫瑰,都不免在花瓣边缘卷起焦痕。
烈日如火的午后,周笃行坐在套房书桌后,接到了一个来电显示为英国的陌生号码。
他接起,免提。
通话里长久沉默。
低沉的呼吸声卷过电流噪音的末梢,许久,电话那端的人先开了口,清朗声音被扬声器扩大,回荡在室内,足以被收音捕捉,再与视频信号一同传递至万里之外的海岛。
“我下周六去剑桥参加导师的生日派对,你可以那时来。”
周笃行目光停留在书架上的风景照,不自觉掩面,声音显得压抑沉闷。
“好,那剑桥见。”
说完,电话那端的人先挂断。
话音紧接着消散,室内空空荡荡,只有周笃行伏案掩面的孤寂身影。他身形低垂,半晌无言,直至终于回神,涣散的眼神才聚拢回来些。他揉了揉伏案时被压麻了的肩周,抬手将原本立在桌面上的卡片收起,压平,塞入书桌抽屉里,继而起身打算离去。
在离开书房前,他看向房间里监控摄像头的方向,比了一个清晰的口型。
同一个瞬间,戚屿坐在伦敦家中的书房,面前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映出的,就是那样一个坚决而满怀期待的神色。
他看见周笃行说,“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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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飞机降落在剑桥机场,周笃行披上一件薄西服外套就下了飞机,身上只带了手机和护照,再无他物,脚步踏着舷梯,急切走入英伦雨后初霁的天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