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屿,该走了。”
伸向盒中巧克力的手指骤然顿住,戚屿抬头,看了一眼酒店套房墙上的挂钟,又恍若无事地捏起一块坚果巧克力送入口中,舌尖舔去手指上残余的可可粉。
何旭移开视线,低头看表:“去布鲁塞尔国际机场大约半小时车程,起飞前往日内瓦的手续都已准备就绪。”
戚屿含着巧克力,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带着粘腻的甜意。
“他在我们前面?”
“是。”语境中指代的是谁已不用何旭再去道明,“现在出发去机场,到达时正好是周总起飞回国的时间。”
“那走吧。”
戚屿环顾一圈,仿佛是在确认几十分钟前曾出现在房间里的人确实已经远离,而他那时诡辩式的回答也已消散在风中,这才心安下来,目光落回那盒巧克力。
布鲁塞尔大广场边的酒店,在周笃行离开赶赴机场的一个半小时后,戚屿办理了退房,只在上车时抱走一盒巧克力。
他一直将巧克力放在身边,不时吃一块。到达公务机候机室,他抵着面向跑道的落地窗,面无表情地站立远眺,手指再探向盒中,却已经见底。
他没有回头,因为远望过于急迫而几乎鼻尖抵着玻璃,说话间哈出的热气在玻璃窗上留下一团水雾。
“......巧克力吃完了。”
何旭顺手地接过空盒,“嗯,那盒子给我。”
纸盒易手的刹那,一架庞大的公务机在跑道末端笔直冲刺向前,平展的机翼借着瞬间陡增的升力,从地面腾空而起,飞往遥远的东方。
巨大的声浪与气旋袭击着跑道边沿的植物和砂石,在明亮豪华的公务机候机室中,一切却被几乎完全隔绝。
戚屿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飞机渐趋渺小的尾翼光影,直至在视线尽头消失不见,视线失去焦点。
“奇怪。”他喃喃道。
何旭:“嗯?”
“巧克力为什么是苦的呢?”
何旭站在他身后,侧转目光,望向玻璃窗上戚屿浅淡的倒影,只见那道因为病痛而日渐瘦削的身形,虽然一如既往挺拔,却在这一刻仿佛垮了下来,脸色颓丧,唯有面颊处映着些微光亮。
再凑近看,那光亮竟是由两行缓缓流下的清泪反射而来。布鲁塞尔的天气不算明媚,却唯独因为在机场,面前飞机大面积的白色涂装衬得那道泪痕亮得刺眼。
戚屿似乎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件事。
“哦,我哭了。”
他抬手,指腹抹去眼下的水渍,也将视线中早已不见的飞机远影一并拭去,转身回头,对何旭淡淡一笑。
“我是不是刚刚和他见了此生最后一面?”
何旭声音一哽:“......是。”
听到回答的瞬间,戚屿眼中的光似乎熄灭了些。
他定住一瞬,之后犹疑而缓慢地摘下腕上发圈,动作慎之又慎,仿佛一个慢镜头下的诀别。
隔着一步距离,何旭听见他说:“帮我拿张信纸。我不想给他留遗言,只是几行字和这枚发圈,辛苦在遗嘱外替我带到。”
何旭别过视线,不忍注视戚屿平静而郑重的神情。不久,他还是去拿了纸笔,交给戚屿。
时间仿佛过去很久,戚屿还未动笔,何旭这才靠近,试探性地问:“我交给他时该怎么说?”
戚屿拔开钢笔笔盖,歪头像是略微思考了一会儿,继而轻快地说道:“随便你。我也没想好,爱或报复,或许两者都有。他想是什么就是什么吧。”说着,他回过头来,执笔的姿态似乎很轻松,“离远些,否则我不知该写些什么。”
闻言,何旭知趣地向后退,直到候机室靠近门边的位置,留戚屿一人在桌边写便签,不出声,他的目光却一直锁定戚屿的背影上不愿偏移。
渐渐,他察觉出了戚屿的不寻常。
那道背影先是小幅颤抖,再是间隔着颤抖幅度加大,像是在一阵阵抽泣,手上握着笔的动作却没停。过了一两分钟,桌上响起一声金属抛掷的闷响,钢笔被丢至远处,戚屿的肩膀剧烈震颤,恍若历经海啸时的急骤海浪。
何旭赶忙上前,“戚屿!”
他按住戚屿颤抖不止的肩臂,强迫他面向自己,目光触及那张面庞时,倏然被错落交织的狂乱泪痕震住。
信纸上的墨迹也已被泪水晕开,没有一句话能辨识。心神巨震间,不知为何,这让何旭恍然想起被海啸掀翻的舢板。
一瞬间回过神来,何旭连忙替戚屿擦去泪水,可眼泪却如洪水决堤,越流越多,直至无望泛滥。而他仿佛没顶灾难的目击证人,无能为力,痛彻心扉。
何旭只觉得自己也在不自觉颤抖。他轻柔地将信纸拿远,用安抚的语气说道:“不想写的话就不要勉强,你已经足够勇敢了......”
“真的么?”
戚屿含着浓重的鼻音,何旭半蹲在他身侧,替他沿着脊柱向下抚摸顺气,却听戚屿在哽咽与抽泣中说道:“......我以为我足够果断,勇敢,甚至足够狠心......我已经决定用生命换取解脱,我准备好了一切,可为什么还有他?为什么我会在乎......为什么他还会令我感到不舍?”
身侧的人像伤重危急的猎豹,恍惚间那止不住的泪水仿佛喷涌而出的动脉血,在四溅的猩红血雾中,他听见野兽弥留之际奄奄一息的低哑嘶号。
“......为什么我爱他?”
为什么?
放不下,改不了,忘不掉。
“......周笃行,我爱他啊......”
执念而死,执念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