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翊点了点头。

两人在长椅上坐下，中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空气中弥漫着初夏夜晚植物清冽的气息和淡淡的泥土味。

“刚才真是吵死了，”柏静先开了口，语气带着点戏谑的疲惫，“黎海妍精力也太旺盛了。”但她嘴角却带着笑，显然也享受了刚才的狂欢。

“嗯。”周翊应了一声，目光落在远处路灯的光晕上，“最后一次了。”

“是啊，最后了。”柏静轻轻重复了一句，气氛有片刻的沉默。狂欢后的空虚感悄悄蔓延。

过了一会儿，柏静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轻软了些：“有时候觉得，像这样闹一闹也挺好，起码不用去想那些烦心事。”她顿了顿，像是无意间触碰到了某个话题，“比如……以后。”

周翊侧头看她。路灯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让她平时略显锐利的线条变得柔和了许多。

“你家……对你期望很高吧？”柏静问道，语气听起来很随意，但周翊能听出里面的试探。他们虽然家境相当，但氛围截然不同。

周翊沉默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长椅的木纹边缘。“还行。反正……有周鸣在。”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但那个名字本身就像一根刺，轻轻扎了一下。他不需要多说，柏静能懂那种活在“天才弟弟”阴影下、被习惯性比较和无意漠视的感受。这不是激烈的矛盾，而是一种无声的、渗透在日常里的压力。

柏静了然地点点头，没有追问，也没有安慰，这是一种属于他们这个阶层的默契——有些事，点到即止，说出来反而矫情。

“我倒好，”柏静笑了笑，带着点自嘲和不易察觉的疏离，“我爸可能巴不得我赶紧联姻，给他商业版图添砖加瓦。”她踢了踢脚下的一颗小石子，“可惜啊，我早就打定主意了。”

周翊看向她。

柏静迎上他的目光，路灯在她眼中映出细碎的光点，她的语气半真半假，带着她特有的、那种混合着傲娇和坦诚的调调：“我这辈子都不想结婚。一个人多自在，何必找个人互相添堵。”她说得轻松，但周翊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对家庭婚姻的失望和自我保护般的预先拒绝。

周翊的心微微沉了一下。他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地说出这个想法，即使是以这种半开玩笑的方式。这像一盆冷水，悄悄浇熄了他心底某些不敢宣之于口的、关于未来的隐秘妄想。

“嗯。”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挺好。清净。”

柏静看着他，忽然噗嗤一笑：“喂，周翊，你以后能不能多说几个字？跟你聊天真是考验我的语言组织能力。”

周翊耳根微热，有些窘迫地别开脸。

“开玩笑的。”柏静收敛了笑容，语气认真了些，“说真的，周翊，高考……你想去哪个城市？”她又问出了那个在操场上未曾得到答案的问题。

这一次，周翊没有立刻回避。他沉默了片刻，看着地面上两人被拉长的、几乎要交融在一起的影子，低声说：“……还没定。可能……看分数吧。”他依旧没有勇气说出那个以她为坐标的答案。

柏静似乎也没指望能得到确切回答，她仰头看着被梧桐枝叶切割开的夜空，轻声说：“我想去个远点的地方。暖和点的，但是冬天又能看到雪的那种。”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最好……能离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远一点。”

周翊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听出了她语气里那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向往。他忽然很想说点什么，比如“我想陪你去”，或者“没关系，那些都不重要”，但话堵在喉咙口，沉重得吐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低声说：“……会考好的。你去哪里都会很好。”

柏静愣了一下，转过头看他。周翊的表情在路灯下显得有些模糊，但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认真和……笨拙的真诚。

她心里某个地方微微动了一下，像被羽毛轻轻拂过。她忽然觉得，这个沉默寡言、偶尔阴郁别扭的少年，其实有着非常细腻温柔的内心。

“嗯。”这次轮到柏静轻轻应了一声，她移开目光，感觉脸颊有点微微发烫，“你也是……周翊，你也会很好的。”

夜风再次吹过，梧桐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窃窃私语，诉说着少年少女们未曾明言的心事。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依偎在寂静的路面上。

未来像笼罩在雾气中的远山，轮廓模糊，充满未知。但在这个夜晚，在这条熟悉的、通往家的梧桐路下，两颗同样缺乏安全感、带着各自家庭烙印的心，在含蓄的试探和笨拙的鼓励中，似乎靠近了那么一点点。

“不早了，回去吧。”柏静站起身，拍了拍校服外套。 “好。”周翊也站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各自的家门。在推开大门前，柏静忽然回头，对周翊挥了挥手，脸上带着一个极淡的、却异常真实的笑容：“晚安，周翊。高考加油。”

周翊站在自家门廊下，看着她消失在大门后，才低声回应，尽管她可能已经听不见： “晚安，柏静。加油。”

声音消散在夜风里，只有路灯安静地亮着，见证着这个平凡又有些不平凡的夜晚。

*

六月的清晨，天色澄澈得像一块刚擦洗过的玻璃。空气中却绷着一根无形的、极其紧张的弦，压得人喘不过气。

考点校门外，黑压压地挤满了考生和家长。低声的叮嘱、最后的检查、焦虑的张望、还有压抑着的抽泣声，混杂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像是大战来临前的悲壮序曲。

周翊到得很早。他穿着干净的校服，手里只拿着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里面装着准考证、身份证和几支笔，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冷静的剑。他避开喧闹的人群，站在一棵梧桐树的阴影下，目光沉静地扫过入口处。

他在等。

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比平时更沉、更有力，但他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只有下颌线比平日绷得更紧些。

很快，他在攒动的人头里，捕捉到了那抹熟悉的栗色。

柏静和黎海妍一起走过来。黎海妍紧张得脸色发白，手指死死攥着准考证，嘴里似乎还在无声地背着什么。柏静走在她身边，脸上倒是看不出太多紧张，依旧是那副略带疏离的冷淡表情，只是琥珀色的眸子比平时更亮，像两簇凝缩的火苗，唇瓣也抿得有些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