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记忆没有温度,却比任何活着的触感都更冰冷刺骨。
我悬浮在校园上空,下方是依旧混乱的场景,警灯旋转的红蓝光晕像某种怪诞的舞台效果,打在于嘉翊失魂落魄的脸上。可我的“视线”却穿透了这一切,被强行拉回了更久远、更灰暗的过去。
那个被父亲毒打后的夜晚,以及之后无数个类似的夜晚,像一卷磨损严重的黑白胶片,在我眼前无声地循环播放。
母亲身上的淤青和伤口会慢慢愈合,结痂,脱落,留下淡粉色的疤痕,然后很快又被新的青紫覆盖。我的也是。我们像两株生长在暴风雨中的孱弱植物,每一次即将喘过气来,下一场更大的风暴又会将我们摧折得更加低伏。
她保护我的方式,就是用自己并不宽阔的背脊,尽可能多地挡住落下的拳头和鞋尖。她会在父亲醉倒或外出时,用省下来的钱买最便宜的消肿药膏,在昏暗的灯光下,颤抖着手指,一点点涂在我身上的伤痕处。
她的眼泪常常无声地滴落在我的皮肤上,比药膏更凉。
“小煦,不疼,吹吹就不疼了……”她总是这样喃喃低语,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她自己。
家里很少再有完整的器皿。吃饭用的碗是厚重的搪瓷杯,摔不坏。椅子是塑料的,砸坏了也不心疼。任何可能成为父亲施暴工具的东西,都被母亲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或者换成了不易碎品。
我变得异常安静,异常敏感。我能从父亲回家的脚步声判断出他今天的心情。沉重的、拖沓的,通常意味着他喝得不少,但或许还能直接倒头就睡;而急促的、带着某种躁动节奏的,则意味着危险的来临。我会立刻放下手里的一切——无论是铅笔还是半块馒头——像受惊的小老鼠一样,寻找最近的角落躲藏起来,屏住呼吸,祈祷他不要注意到我。
学校成了我短暂的避难所,尽管那里也并非乐土。我穿着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服,沉默寡言,眼神躲闪,很快成为了某些同学取笑的对象。但他们推搡我、抢走我破旧文具时带来的疼痛,与家里的暴行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我学会了忍受。忍受父亲的暴力,忍受同学的嘲弄,忍受老师偶尔投来的、混合着怜悯与无奈的目光。
只要妈妈还在。
妈妈是我灰色世界里唯一的光源,微弱,却是我全部的希望。只要她在,那个家就不算完全冰冷,那些疼痛就不算无法忍受。我紧紧抓着她,像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浮木。
然而,浮木终究也会腐朽。
那一年,我十岁。
是一个沉闷的夏日傍晚,空气黏腻得让人喘不过气。父亲又一次醉醺醺地回来,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许是菜咸了,或许是地没有扫干净——再次对母亲动了手。
那一次似乎格外严重。他抄起了墙角的扫帚,木柄断裂的声音和母亲的惨叫混合在一起,刺得我耳膜生疼。我像往常一样冲上去想保护妈妈,却被他一把甩开,后脑勺重重磕在门框上,瞬间眼冒金星,几乎昏厥。
等我缓过劲,挣扎着爬起,只看到母亲瘫在地上,额角淌着血,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没有任何焦距。父亲打累了,扔下断掉的扫帚,倒在床上鼾声大作。
那天晚上,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来安慰我。她只是默默地收拾了狼藉,给自己止了血,然后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坐了整整一夜。
我缩在小小的单人床上,不敢睡着,也不敢出声,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那种恐慌,比面对父亲拳头时更甚。
第二天,父亲出门后,母亲罕见地没有立刻开始做家务。她走到我面前,蹲下身,用手轻轻梳理我乱糟糟的头发。
她的手指很凉,还在微微发抖。
“小煦,”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却有一种异样的、让我害怕的平静,“妈妈……要出去一下。”
我猛地抓住她的衣角,一种灭顶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我。我拼命摇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不要……妈妈不要出去……爸爸回来会……”
会打我们的。他会发现你不在,他会发疯的。
母亲的眼圈瞬间红了,她猛地别开脸,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地、几乎是用掰的,将我的手指从她衣角上扯开。
那力道,弄疼了我。
“听话,”她的声音硬邦邦的,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决绝,“妈妈……很快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