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离去,抽走了这个家里最后一丝稀薄的暖意。
父亲变得更加阴晴不定,酒喝得更多,拳头落下的频率和力度也愈发肆无忌惮。家里能卖钱的东西渐渐变少,最后只剩下几件笨重破旧的家具和满墙的霉斑。我的衣服大多是邻居看不过眼送的旧衣,宽大或窄小,颜色陈旧,总是散发着一种洗不掉的、淡淡的廉价洗衣粉和陈旧橱柜混合的气味。
小学毕业,像是一道模糊的分界线。我并没有多少即将步入新阶段的期待,反而被一种更深沉的恐惧攫住。这意味着我要离开已经勉强熟悉的环境,去往一个更大、人更多、完全未知的地方——镇上的初中。
报道的前一晚,父亲罕见地没有喝醉,或者说,醉得不算太厉害。他盯着我,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鼓励,只有不耐烦和审视。
“狗崽子,老子花钱供你上学,别给老子在学校惹事,听见没?”他喷着酒气,“要是老师再打电话来啰嗦,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我瑟缩着点头,紧紧抱着那套勉强算是新发的、但布料粗糙的校服,像是抱着某种脆弱的盾牌。
第二天,我穿着那身并不合身的校服,走进了镇中学的大门。
巨大的操场,崭新的教学楼,喧闹的人群。一切都让我头晕目眩。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穿着干净漂亮的衣服,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笑容,兴奋地讨论着暑假的趣事和新学期的期待。他们的声音响亮而自信,像一道道刺眼的光,照得我无所适从。
我本能地缩起肩膀,低下头,试图让自己变得不起眼,像一粒尘埃,悄无声息地融入地面。我按照指示牌找到自己的班级,挑了一个最角落、最靠后的位置坐下,恨不得能把整个人都塞进墙壁的阴影里。
然而,差异就像黑夜里的灯塔一样明显。
当老师让新生依次上台做自我介绍时,那种公开处刑般的恐惧几乎让我窒息。我看着前面的同学落落大方地介绍自己的名字、爱好、毕业小学,台下不时响起友善的笑声和掌声。轮到我的时候,我的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走得踉跄。
站在讲台上,下方是几十双好奇的眼睛。灯光打在我脸上,让我一阵眩晕。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同学,大声点,叫什么名字?”老师温和地催促。
“林……林煦……”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还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
下面隐约传来几声窃笑。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头垂得更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来自哪个小学?有什么爱好吗?”老师试图引导我。
我……来自那个总是充斥着哭声和骂声的家。我的爱好是……是如何不发出声音,如何躲开父亲的拳头,如何让自己消失。
这些话卡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更深的沉默和一阵剧烈的摇头。我几乎是逃下了讲台,背后那片压抑不住的、混杂着好奇和嘲弄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的背上。
从那一刻起,我就被贴上了“异类”的标签。
一个沉默寡言、穿着破旧、行为古怪的“异类”。
中学的环境比小学复杂得多,恶意也显得更加直白和残酷。我的畏缩和沉默,并没有换来安宁,反而像一种无声的邀请,吸引着那些以欺压弱者为乐的人。
开始是细微的。
走路时会“不小心”被撞一下,书包会“意外”地掉在地上,刚领的新书会莫名其妙地出现脏污的脚印。
我从不吭声,只是默默地捡起来,拍干净,继续低头走我的路。我以为忍耐可以换来息事宁人。
但忍耐,在某些人眼里,等于懦弱可欺。
欺凌很快升级。
下课去厕所,隔间的门会被从外面用拖把抵住,把我困在里面直到上课铃响。值日的时候,我的打扫工具总会“不翼而飞”,然后被发现在垃圾堆里。我的作业本经常被撕掉几页,或者被画满丑陋的涂鸦。
“看,那个怪人,连话都不会说。”
“他身上什么味道啊?臭死了。”
“离他远点,听说他爸是个酒鬼疯子。”
“哈哈哈,你看他走路的样子,像不像只老鼠?”
那些刻意压低的、却又确保我能听见的议论,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耳朵,注入冰冷的毒液。我学会了加快脚步,学会了在听到身后传来不怀好意的笑声时立刻改变路线,学会了在午餐时间找一个最偏僻的角落,快速吃完那干硬冰冷的馒头或剩饭。
我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靠近我的人,要么会一起被嘲笑,要么……就会成为新的欺凌者。我像一个孤岛,被充满敌意的海水包围着,逐渐侵蚀。
有一次,体育课测跑步。我穿着那双鞋底几乎要脱胶的旧球鞋,拼命地想跑快一点,再快一点,也许表现好一点,就能少受一点嘲笑。然而用力过猛,鞋底彻底分离,我重重地摔倒在跑道上,膝盖和手肘擦破了一大片,火辣辣地疼。
体育老师皱着眉过来查看,而周围响起的,是毫不掩饰的哄堂大笑。
“哈哈哈!鞋都穿不起!”
“碰瓷啊这是?”
“真够丢人的!”
我没有哭。甚至没有去看那些笑歪了的脸。我只是默默地爬起来,捡起那彻底报废的鞋子,一瘸一拐地、在一片笑声中走向场边。鲜血顺着小腿流下来,滴在粗糙的煤渣跑道上,形成一个个深色的小点。
那一刻,我感觉不到膝盖的疼痛。
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也跟着那双破掉的鞋子一样,彻底开裂了。一种冰冷的、坚硬的什么东西,慢慢地在那裂痕中滋生。
我坐在场边最不起眼的石阶上,看着其他同学继续生龙活虎地奔跑、跳跃。阳光那么灿烂,却照不进我所在的这个角落。
我和他们,明明坐在同一片天空下,却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个明亮,喧闹,充满活力。
一个灰暗,寂静,只有无休止的坠落。
飘在空中的我,冷漠地注视着那个坐在石阶上、低着头、看着自己流血的膝盖和破鞋的瘦小男孩。
看啊,林煦。
从那么早开始,你就已经习惯了疼痛,习惯了孤独,习惯了做一个格格不入的、被所有人排斥的“异类”。
所以后来,当于嘉翊那样耀眼的人,偶尔投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目光时,你才会像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拼尽全力地去抓住,去幻想。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