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没有实体,却仿佛仍能感受到那过往的疼痛,如同烙印在意识深处的幽灵信号,一遍遍无声地尖叫。
操场上的哄笑似乎还在空中飘荡,膝盖擦破处的灼痛感,混合着煤渣和血丝的粗糙触感,以及那双彻底张大了嘴、宣告报废的旧球鞋带来的羞耻,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那个坐在石阶上、孤立无援的瘦小身影,在十年后的今天,依旧清晰得刺眼。
从那次摔倒之后,我更加清晰地认识到,疼痛和窘迫是我无法摆脱的宿命,而将它们暴露于人前,只会招致更多的伤害和嘲笑。
我学会了隐藏。
隐藏伤口,隐藏情绪,隐藏一切可能成为攻击目标的弱点。
家里的暴力从未停止。父亲的酒喝得越来越凶,失业后的他更加暴躁易怒。任何一点微小的不如意——或许是电视信号不好,或许是菜价涨了几毛钱——都能成为他宣泄怒火的导火索。而我,是他最方便、最不会反抗的沙袋。
初中的男生开始发育,力气变大,父亲的拳头和脚踢带来的伤害也愈发具体和深刻。单纯的淤青可以用长袖衣裤遮盖,但有时候,裂开的伤口、甚至偶尔的骨裂,是无法轻易掩饰的。
我记得有一次,他抡起一把木凳砸在我的后背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我当场趴在地上,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后背先是麻木,随后是炸裂般的剧痛,火辣辣地灼烧着,连呼吸都带着撕扯感。
第二天早上,我几乎无法坐直,每一下轻微的移动都疼得我冷汗直流。但我还是咬着牙,像往常一样收拾好书包。父亲宿醉未醒,鼾声如雷。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眼底带着恐惧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挺直了一点背脊——随即被剧痛逼得弯下腰去。
不能让人看出来。
绝对不能。
我找出最厚实、颜色最深的一件秋季校服外套,即使天气还很闷热,我也毫不犹豫地把它穿在身上,拉链一直拉到顶,试图掩盖住可能透过薄薄T恤渗出的血迹和必然存在的肿胀淤痕。
走在去学校的路上,阳光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我包裹在厚重外套下的身体。汗水很快浸湿了内里的T恤,黏在背后的伤口上,又痒又痛。额头的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视线都有些模糊。
路过的同学投来奇怪的目光。
“喂,林煦,你不热啊?”
“穿这么多,装什么酷呢?”
我低着头,加快脚步,不敢回应,生怕一开口就会泄露痛苦的呻吟。
教室里没有空调,只有几个老旧的电扇在天花板上无力地旋转着,搅动着闷热的空气。坐在拥挤的教室里,周围是几十个散发着热量的身体,我感觉自己像被放在蒸笼里,几乎要窒息。背后的疼痛在高温和汗水的浸润下,变得更加鲜明,一抽一抽地跳动着。
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同桌的女生好奇地看了我好几眼,终于忍不住小声问:“林煦,你脸色好白,是不是不舒服?怎么出这么多汗?”
我猛地摇头,几乎把脖子摇断,声音干涩地挤出两个字:“没……没事。”
我不能脱下外套。脱下之后,那可能渗血的T恤,那无法解释的、僵硬的姿势,都会成为新的标靶。我只能硬撑着,任由冷汗湿透衣背,任由疼痛蚕食我的意志。
那一天的课,我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对抗疼痛和维持表面的正常。嘴唇被咬出了深深的血印,指甲也掐进了掌心。
放学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我几乎是拖着虚脱的身体,最后一个挪出教室。走到无人处,我才敢稍微弯下一点腰,让紧绷的背部肌肉得到一丝可怜的缓解。
隐藏,成了我唯一的生存法则。
但身体的伤口尚可用衣物遮掩,心里的溃烂却无处遁形,它们需要一个出口。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找到了另一种隐藏方式——一种更直接、更隐秘,也更能带来短暂掌控感的方式。
自我伤害。
最初,可能只是一次无意识的用力抓挠,在手臂上留下几道血痕。当看到那清晰的痕迹,感受到那由自己掌控的、尖锐而清晰的疼痛时,一种奇异的、扭曲的平静感竟然油然而生。
它仿佛在说:看,疼痛是可以被控制的。你可以自己决定它何时开始,何时结束。
于是,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我从文具盒里拿出那把削铅笔的美工刀。金属的刀片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我躲在房间里,反锁上门,确保父亲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然后,屏住呼吸。
刀片贴上手臂内侧细嫩的皮肤,那里不容易被看见。微微用力,一道清晰的、细长的白痕先出现,随即,血珠争先恐后地渗了出来,汇聚成一条红色的线。
嘶——
尖锐的刺痛感传来,如此清晰,如此纯粹。
它奇异地覆盖了背后那沉闷的、无处发泄的剧痛,也短暂地压下了心里那股无处排遣的恐慌、孤独和自我厌恶。
一下,又一下。
旧的伤痕还未完全愈合,新的伤痕又叠加上去。纵横交错,像一张丑陋的网,囚禁着我无处可去的痛苦。我看着那些渗血的线条,竟然感到一种病态的安心。
这是我唯一能完全掌控的东西。我的痛苦,我的伤口,我的发泄。
它们是我最深、最黑暗的秘密,被小心翼翼地隐藏在长袖之下,隐藏在低垂的眼睑之后,隐藏在日复一日的沉默之中。
我用身体的疼痛,来转移内心的崩坏。
我以为我隐藏得很好。
我以为只要我不说,只要我遮得住,就没有人会知道这具躯体和这颗心,早已千疮百孔,溃烂流脓。
飘在空中的我,冷漠地“看”着那个躲在昏暗房间里,用刀片在手臂上刻写痛苦的少年。
隐藏得再好,又如何呢?
那些伤口从未真正愈合。它们只是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腐烂,最终将我从内而外,彻底吞噬。
而下方那个躺在血泊中的结局,不过是所有隐藏不住的痛苦,最终最惨烈的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