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见得听话……”
“那就是我操心的事了,你不用想太多。既然你担忧唐汾的将来,那除了教导武功之外,我这十来年略攒薄产,一并送他当往后的生计之资,你看怎样?”
唐舜立刻慌乱起来,实在不认为能替侄儿接下这笔天降的横财:“历来只有徒弟孝敬师父的,哪能如此!”
“我不妨开个先例”,唐贺允一行同人言语,目光则一刻未离开雕像丑煞的面目:“黄白之物是宝贝也是祸根,以后丢给别人就让他们烦恼去。”
他意味深长地笑笑:“所以千万别感激我哟,我这是丢了个烧正红的炭圆害你们一家呢。”
于对方尖刻言语习以为常的唐舜苦笑几声,倒也作罢。
过去的十几载里,唐贺允对将来的舒适生活未做过多畅想。一切都是有代价的,美梦太容易让人失去勇气与锐气,日渐平庸,所以刺客很懂得目前的取舍。但这不代表他对幸福全无想法,压抑的念头伴随与沈惟顾的交往愈深,气泡似的从深水之底的缝隙里不断冒了出来。
唐贺允曾经以为金钱与权力是安全稳定最有力的依仗,竭尽所能地搜罗它们,并像传说里贪婪好财的毒龙终日盘踞其上。而今这条恶龙改换了新的目标,对象则成了一个看起来毫无价值、甚至会惹来灾厄的人。
自打收林胧为弟子之后,年节前的楚家难得这般清冷安静。往常小丫头早已乐颠颠地忙着试新衣、糊彩灯,而这一天晚上,她守着面前满桌的丰盛菜肴却丝毫没动筷子的兴致,一味地小声抽泣着。
楚郁听得心烦,直将碗一摔并大吼:“嚎嚎嚎,有饭不知道吃!这不还有你喜欢的水晶龙凤糕和葫芦鸡吗?还不吃,我干脆丢出去喂街上野狗!”
林胧稍稍收住哭声,但举眸时依然泪眼婆娑:“人家不饿……人家……就是想师兄了……”
楚郁还想说的话通通梗住,汉子不知如何作答,猝然扯下一只鸡腿,恶狠狠地啃咬起来,不管沾染满手的汤汁。林胧愣愣老半天,也算明了师父与自己一样心烦,再没提起任何沈惟顾相关。
楚郁啃光鸡肉,突然提起骨头对着林胧身后的称意指指点点:“死丫头,谁叫你嘴碎的!”
胖丫鬟怯怯瞥了发呆的小娘子,确定对方无暇出言庇护,于是在附近老家人的眼神示意下,从善如流地跪在地上:“婢子错了,阿郎若气极,就拿大耳刮子扇我。”
楚郁哪能真对一个小丫头动手,哼哼两声:“快过年的打你做甚,滚起来,以后再敢嘴碎,我找个牙人倒赔钱都把你卖喽!”
于是称意说漏嘴导致林胧得知师兄给师父抓进牢里的事情,就这么了了。师徒二人闷闷不乐吃过饭后,彼此无心聊天,各自早早回房。
楚郁进屋前询问老家人:“魏瞳子干嘛去了?”
老家人挠挠头:“还好,没哭没闹,能吃能睡。”
“狗驴心肝的东西,她还有脸悠闲得起来。”
魏瞳子未孕且与沈惟顾无婚媾之实,但身为凶案的嫌疑从犯之一,本该与主犯一并收监。不晓得上头怎么想,竟称平康坊北曲酒肆店主杨全儿以母女名义作保,无缘无故把惊魂未定的女子释放。魏瞳子生怕又陷火坑,哭得眼泪鼻涕横流,连滚带爬给楚郁揉了满身。一再哀求楚郁念在弟弟严小焘的份上,暂时收留自己。
楚郁派人上天都镇通知严小焘领回姐姐,却惊讶地发现那对父子不知何故抛家离去,余下一座空空荡荡的破烂院落。他无可奈何,又经闻人丰苦劝,最终强忍怒气给了魏瞳子容身之处。
楚郁更衣上榻后一直盯着床头那面白墙,越寻思近日之状越感烦躁,起身低着头在房里踱来踱去。忽闻门边一阵异动,林胧裹着羊皮裘正在屏风后探头探脑。
汉子不免火起:“你及笄就是个大姑娘了,还一声不吭往男人房里钻!”
林胧有点畏缩,可过会儿就理直气壮回复:“师父不算男人!”
楚郁险些当场暴跳:“你放他娘的……”
“师兄也不算男人,在我心里面师父永远是师父,师兄永远是师兄。”
怒火突兀地消散,呆愣愣良久的楚郁最后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林胧犹豫片刻,攒足了勇气骤然发问:“师父,师兄真的会是一个坏人吗?”
“我也……不知道,回去睡觉,少问老子。”
但楚郁的口吻不够坚定,目光游移,林胧想了想再问:“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情况,可……可是师兄救过我,平时待我那样好,他怎么可能是大恶人?”
少女无意的一句,登时触动楚郁压抑已久的心绪。通济坊一战中,沈惟顾显然替他挡住了不知名同伙的暗地袭击。如果他真在百般设法隐藏真实身份,那么继颜世元之后,坚持追查悬案的自己也应成为急需抹杀的重要目标。
可他什么也没做,虽然分明有无数足以利用的机会。
另有一处异常他寻思不通。湖底暗洞内藏身的胡人与吐蕃僧未留下活口,但尸体上致命伤口的独特痕迹还是让人判断出杀人者的来历,凌雪阁高手出现在此着实叫人意外。尽管官家密探的行动往往涉及皇室秘辛,寻常人擅自窥视,一不小心便惹上杀身之祸,但他仍忍不住想挖掘出隐藏背后的真实原委。
沈惟顾被带回县衙后,无论楚郁如何反复逼问,他于个中情况只字不吐,对那名在自己掩护下脱身的神秘男子也绝口不提,实在给问急了也只有反反复复的一句——“人都是我杀的,师父你按律治罪吧”。楚郁看在眼里急在心头,然也拿固执得像块臭石头的徒弟无可奈何。
更奇怪的还在后头,县令得到楚郁的上报后不惊不喜,却几分隐隐的不耐烦。今日甚至突然下令将人犯收监即可,且不许楚郁再行审讯。
一切都令楚郁感受到不安,似乎一张危险的大网罩在所有人头顶,特别是沈惟顾。然而抓不住任何线索的他仿佛一只没头的苍蝇,在闭锁昏暗的狭小的空间里毫无规律地来回乱撞。
“师父,师兄……真的会一下子变成一个大坏蛋吗?”
楚郁猛地回神,面对小弟子纯真执着的目光,他兀地有点慌了手脚,简直不晓得怎样做到完美答复。
“你师兄……他……他大约不是那样的人,可能被真的坏人骗了。”
“谁骗了师兄,天策府里都藏着这种坏人吗?”
“少胡说,跟天策府没关系!”
楚郁陡然喟叹,辩解之语说不下去,林胧倏忽间眸光一闪:“师兄在外没什么朋友,那会是谁……难道,那个人……可他看起来一点不坏。”
楚郁立马对小姑娘口中的言语产生警觉:“丫头,你说哪个?”
林胧面对师父明显的紧张茫然不解:“呃,我以前看到一个人和师兄在一起聊天,从没见过他来家里……他长得特别好看,还很和善的,一见面就请我吃好吃的莲子蒸糕,不过……”
楚郁不由眯起眼睛:“不过什么,快说!”
“师兄跟他相处起来神色怪怪的,不像平日跟闻人哥哥聊天那么轻松高兴,总绷着脸。而且……而且师兄并不喜欢那郎君跟我多说话,急急忙忙带我走了。还因为我问他们是不是姘头,师兄给我脑门来了一下,最后叮嘱千万别跟师父你讲……”
楚郁急得火起,一巴掌终于也落在少女的脑门上:“那人长啥逼样,别你妈跟老子吞吞吐吐啦!”
他到底忍不住爆出一句完整的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