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看似强大坚固的决心,一旦经历时间迟缓又执着的磨耗后,就像杵臼里的谷粒,终归要被一层层剥去坚硬的外壳。
庸人与英雄,共同的强敌永远是流逝不回的时光,沈惟顾也无法免俗。
关进这间牢房之初,他对周遭所有的事物不闻不问,甚至于楚郁的询问也不想做任何回应,哪怕明知师父正试图抓住一条能拯救自己生命的线索。
十年之间沈惟顾如同拖着沉重脚步跋涉黑暗的迷途旅人,追寻渺茫的答案。真相大白的如今,他反倒什么都没法留下,于是他无所畏惧、无所堪寄,坦然地等待死亡。
改变可能缘于清晨从铁窗上飘落的一片新雪,那时他闭目倚墙,忽然额前一阵冰寒刺骨,本能地一把抹下。
长安入冬后零星落了几场雪,但大都是合雨而下的细小霰粒,像如今这样浮羽一片的却是今年里第一回见。雪絮很快融化成掌心一小汪水迹,丝丝寒气凉入肌骨,但也令沉闷滞重的心泛起一丝生气。
中原腹地的落雪即便急密,相比塞外暴雪若鞭挞的狂野肆虐,简直如一袭搭上肩头的轻软羽衣。此刻他反怀念起大漠边久远的过去,穹庐隔绝风雪,爱他的人和他爱的人围坐炉火饮着醇香奶茶,笑谈眼下,畅想未来。彼时天真少年的心里憧憬无限,也以为伸手便可及的幸福时光无限。
来到中原后,因为死亡随时的迫近,供以挥霍的时光极短暂,沈惟顾其实很少用心感受周边的人事变化。哪怕本被视做人生过客的师父、师妹以及闻人丰早就不知不觉中被他当成新的亲人,他依然不愿花费过多精力沟通交流。
但现在那些相处中的点点滴滴,慢慢地涌入回忆之湖,渐次冲刷湖面凝结的冰壳,直至波澜击碎了并不坚固的障隔且扩散开来。记忆与幻想交错,他思索着世间如果真有一个沈惟顾,这个人真的就是自己,或许他能够得到第二次幸福。
紊乱的心绪叫人怯懦,叫人迟疑,意志中清醒的那部分竭力压制妄想,欲从中摆脱出来,来回拉扯许久却是徒劳无功。倏然间,沈惟顾又想起唐贺允,唐门刺客自保无虞,其实是最不用他担心的人。但却不知为什么,这个与自己相处不过数月的人,回忆起来的细节反是最多的。
不止因为他们既是同伴又是情侣的缘故,更因为沈惟顾踏过的那条苍凉寒寂的道路上,一点热情的付出、一点真挚的温柔都会被衬托得如此美好,尽管这份付出与温柔时而夹杂进血腥与死亡。好像是闪烁冷森光芒的锋利刀剑,稍稍不慎的一划,就让持握者身上多出一条血淋淋的口子,但强敌迫至的那一刻,仍是值得信赖的有力依仗。
即便二人相处之间曾起龃龉,然而沈惟顾不想再做深思,一旦深思下去,就有不甘遗憾,甚至进而重新燃起对原以为不在乎的生命的不舍。不如只记住那些幻梦般的美好,将真实的滔滔浊流隔绝于心念之外。
牢门外响起细碎足声,大概是来送饭的狱卒,沈惟顾既没精力也没兴趣观望。但出乎意料的是一阵锁匙的响动后,一名衙役打扮的人钻进了牢房。
沈惟顾不由警惕,瞬时坐直了身,扣紧手足的锁铐当啷一阵响。络腮胡的高大汉子先看看丢在土炕下明显没动的那碗饭菜,缄默片刻压声恼怒:“兔崽子,打算活活饿死自己是不是?”
竟是楚郁,沈惟顾愣了愣,楚郁摆手示意他别作声,徘徊一小会儿又低低问:“今天怎么样?”
沈惟顾不知如何回应,楚郁已看向屋子当中一只小小铜盆,虽然里面炭火不旺,到底能稍微抵挡寒气。沈惟顾身上的伤处包扎也明显潦草,但好歹被诊治过了。
“嗯,这帮家伙还肯卖我几分人情。”
沈惟顾一直注视他,不明白师父为何非要改头换面潜入平时自由进出的场所,楚郁已单刀直入:“玉泉山庄跑掉的家伙,是不是就是胧儿撞见过跟你说话的那人?”
心在弹指间坠入深谷,沈惟顾还是没出声,可愈加苍白的脸色和霎时睁大的眼睛已经足够楚郁窥测到他的真实情绪。这句话的威力,不啻于在对方防备森严的心中堡垒上凿出一道巨大裂痕。
楚郁等了一会儿徒弟的回答,可沈惟顾仍不开口,他不知是气是痛,重重一哼后继续讲出推测:“从他在玉泉山庄时露出的武功路数来看,跟通济坊里与你一道伏击我的是同一人。哼,不说是不是?别以为自家的招式稍微改改,外人就查不到。”
沈惟顾垂下头,终于说出至今以来第一句话:“师父,别查了,我不想害你。”
“你他娘的现在就在害我,知不知道郑绥那生儿子没□□的老王八正盯着我出糗呢!我看他迟早想插一杠子拿这事做文章,到时候……”
楚郁的喉头不由自主地紧绷,溢出一丝沉痛:“我就保不下你了。”
京县设六县尉,分判六曹事,楚郁领的是最累最苦的司法之职,郑绥则负责最为轻松且油水最多的司仓事务。郑绥自恃出身五姓,家中姊妹又与贵妃家是姻亲,向来看不起成日同平民下人打交道的楚郁。楚郁则厌恶他在收纳税赋里的贪得无厌,时常出言讥讽。
沈惟顾慢慢摇头:“所以,师父不用再顾惜我。”
楚郁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着压抑恼怒的火花:“油盐不进的小混球,装死不开口就以为我死活找不到人是吧?瞧瞧这是什么!”
抖开的一张纸上画了一副人像,楚郁把这画像几乎塞到沈惟顾鼻子底下:“那龟孙子是不是长这个鸟样?”
这次沈惟顾实在没法将真情实感乔装打扮来掩饰,只剩下满脸的惊愕与恐惧,画中人的相貌与唐贺允虽称不上十成十的相似,也已经有六七分的接近。
楚郁紧锁眉头多瞧两眼,忍不住嫌恶地一啐:“看你给这娘们儿似的家伙迷得晕头转向的,居然找上这么个不是东西的充相好,甘心情愿被带坏……”
但汉子突然想起崔小武描述的一幕,仿佛又与一般情况不大相同,而且徒弟的面皮已经青一阵红一阵,大概着实难堪得很。他好赖留下几分口德,改为一句空洞的威胁:“给老子等着,明天非把这小白脸揪出来跟你对质。”
楚郁按原路潜出官牢,一腔火气无处发泄,径直往城南去了。那边鱼龙混杂,揍几个街头无赖撒气也无人管,完全不会碍事。不过临到半路,他改去一家破烂肮脏的酒馆,一行嘟囔一行低骂地连灌好几壶烈酒,倒是喝得很尽兴。离开时已经踉踉跄跄,简直随便一绊就倒。
汉子毫无目的地在几个人烟稀少的坊间骑马乱晃,直至暮色四合,也全无归意。又不知怎么回事,他突然跳下坐骑,开始在雪水融化后的烂泥地里一瘸一拐地步行起来。
延祚坊西南面的坊墙坍塌了一段,因为住户实在不多,管理的坊正也懒得浪费人力财力修补。楚郁随便找一颗树桩栓了马,自己却手足并用爬上这堆土石的顶端,不顾满地泥水、屁股一坐定后,当即中气十足地开骂:“跟屁虫,滚出来!再他妈地到处藏着试试,大爷放个响屁熏不死你也崩死你!”
“呵呵,楚少府好口才,改日有空咱们切磋一回。”
楚郁紧盯四丈外的声源,对方生怕他看不见似的,竟晃起了火折子,登时照见一张半覆银面。
蜀中唐门,楚郁默默思量,口气丝毫不缓:“狗东西赶紧爬过来,别女娘一样不敢露脸,还是天生没了□□里一嘟噜东西!”
唐门弟子温文尔雅的声调极富亲和力,居然真揭开面具。他一行走近,一行笑问:“您现在看得清了吧?”
大概观察到对方不屑的眼神里某些更隐晦的情绪,姿容俊丽的青年男子嗤嗤笑言:“原本还盘算着怎么让林胧那小姑娘尽快对您提起我,没想到楚少府神机妙算,自行早早查出了我来。”
确实很像画中人,楚郁阴郁地打量他:“你是谁?”
“若提真名,大概无人知晓,不过不才江湖间混出个诨名,大家叫得熟了”,唐门弟子笑吟吟语:“便是诡弓二字,楚少府可曾听闻?”
楚郁静默一阵,猝然冷笑两声:“听过,不是好名声。”
“哦?”
“华阴县接连出过两起命案,富商杨舍与林未三日内均死于非命。杨舍殒命心悸,但他正值壮年,身体强健又好狩猎搏击,从未听说犯过这种弱症。林未则死相惨烈,深夜被人一镖穿喉,而后又割下他的□□塞在口中。”
唐门弟子只是笑:“那这跟我有何干系?”
“林未死前几日,贴身侍仆在他独处时偷窥到主人把弄一枚极小的银叶,上有鬼面纹路。”
刺客噗嗤一声:“你这一提,我倒记起来了。林未与杨舍素来有怨,生意场上偏始终斗不过对方,恼恨之际欲雇凶除患。我那回心情不错,让他事成之后再付酬劳,可惜这人言而无信。”
“我讨要林未生母的人头充当报酬,一命抵一命实在公平。这家伙居然暴跳如雷,嚷嚷着报官,逼得我只好送他归西与杨舍作伴。再者,林未既为男子却无信义,留着空有名头的命根子作甚?”
唐贺允摊开双手,闲闲一叹:“何况这分明是个居心不良之辈,这么来,在下算不算为民除害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