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色过于轻快,仿佛二人之间只在单纯说笑,并没有任何实际存在的恩怨。沈惟顾盯着刺客看了一阵,压制数日的怒火毫无征兆地猛烈蹿起。
“两拳根本不够”,他一字一字咬得格外重:“如果我想宰了你呢?”
乌黑眼眸里没有出现相应的警觉,反倒是疑惑的光亮闪烁着:“你怎么这样说?”
沈惟顾正准备反问为何不可,但理智又开始在脑海悄声提醒他:最需要保护与帮助的时候,这些话根本不该出口,甚至暂时间想都别去想。
他忍不住愤怒,随后忍不住紧张。
唐贺允没有生气,反而流露出些微的倦怠,表明了自己的判断:“你只是气头没过去,才不会杀我。你对在乎的人总是心软得很,我怎么不清楚?”
沈惟顾的紧张消失了。他虽曾从刺客身上感受过锋利的毒牙与凶狠的尖爪,但当下的这一刻里却只余下了雏鸟般无辜纯净的眼睛。
唐贺允到底是什么样子?可能连他自己也已经说不清,但沈惟顾从那些浮光碎羽的过去中拼起了他最真实的一部分,情不自禁地生出了不应有的怜悯。
是的,怜悯,听着真是可笑,也令他的心中如巨石压坠。
于是他只好冷笑:“拳头软罢了,心才不会软,等着瞧。”
唐贺允无言笑笑,开始专注于替他易容。沈惟顾望着近在咫尺的乌黑眼睛,又开始莫名地好奇起唐门刺客的少年模样。无果之后又努力回想十四岁的自己,居然也只剩下了碎片一样的零星影像,在昏暗回忆里微弱地闪烁着。究竟是谁吞噬了本属于他们的光芒?
“你不用勉强自己同情我。”
唐贺允突然这样说了出来,沈惟顾回过神,原来易容早已结束。他没有作声,靠着对方的扶持重新站稳。
他瞧瞧唐贺允扶起自己的手,讥嘲一笑:“那你这算什么,难道不也是可怜我?”
“不一样,我做这些只是因为喜欢你。”
沈惟顾先是怔了一阵,最后勉强牵了牵嘴角,没有对这句话给予任何评价。
挤在货物之间挪出的狭小缝隙里,不时因路面颠簸撞到某道伤口,忍耐随之而来的疼痛,种种难熬的体验又持续了两天。当到达了长安的边界,终能下地的沈惟顾却拒绝了唐贺允雇佣更舒适的马车代步的提议。
双足踏上的地面让他感到无比踏实,无比安全。
唐贺允没有再说什么,牵马默默跟在他身后,离开十几步远。天都镇外的营帐隐隐显现于前方,二人默契地同时停步。
横亘心口的紧张感减弱,涌起的拔刀冲动也不再频繁,但怒意盘桓不散,甚至又开始变得浓厚。沈惟顾蓦地转头,唐贺允则毫无闪躲地迎向带刺的目光。
刺客的眼眸是深邃无边的汪洋,此刻安静如镜,不为风暴所动。沈惟顾唇边讥讽的笑意反因此越来越明显:“你打算亲自送我进去吗?”
“为什么不可以?”
唐贺允的表情说明他心不在焉,没多在意话里隐伏的威胁,沈惟顾被激怒了:“唐贺允,我确实不再想杀你,可只是因为没有必要。至于其他的关系,也没必要继续了!”
唐贺允的神色说明他既不惊讶也不伤心,不过感到了一丝困惑:“为什么不可以继续?”
他并不觉得连在自己与沈惟顾之间的那条细线已经断裂,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埋头回想那一夜里对面这张脸上的神情,他看到了疑惑、痛苦、愤怒、杀意,可唯独不见悲伤。既然没有彻底的伤心,怎会生出深重的恨意?
唐门刺客的双颐突然浮起了浅浅笑容,透着某种洞悉一切的意味,甚至有一点胜券在握的骄傲。他慢慢仰头,极其痴迷地欣赏对方停留在眉梢眼角的怒气,轻轻叹息一声。
“你那晚的样子很迷人,很真实。我不觉得遗憾,同样不觉得后悔,所以为什么要结束?”
不过唐贺允撒了一个小小的谎,他其实是怀了一点点不可外言的遗憾。毕竟那一夜从那具失去防备、软弱颤抖的身躯中体会到的美好只能浅尝辄止,而且日后恐怕再没有类似的机会重温。但他也不打算为片刻的愉悦毁掉沈惟顾,何况比起那副模样,还是眼前这个冷硬决然的人更能吸引自己。
倾注的黑色眼眸里摇曳起亮晶晶的光簇,充满喜悦之情。但沈惟顾面容僵硬,由于过于震惊,导致耗费很长时间才彻底明白话语里的意思。虽然唐贺允的言行很少在常理可以判断的范畴之内,但他怎么都没料到对方居然如此坦然且无负担地旧事重提。
或许对唐贺允来讲是实话实说,但沈惟顾记起的却是在自己伤口上撕扯的手指,以及身体中翻绞不休的刀刃般的事物。
怒火澎湃地烧了起来,在他能判断清楚该做些什么之前,双手已率先而动揪住唐门刺客的衣领。两张面孔瞬间靠拢,几乎贴在一起,灰色眼睛杀气腾腾,如一双野狼的瞳子。
那双手实实在在掐住他的喉管,可唐贺允露出的却是更为真诚、更为坦率的笑容:“说说感想罢了,我现在已经清楚你不喜欢那样,以后会改的。”
凌厉炽热的正视耀眼之极,刺客着迷地观望,口气越来越温柔:“我不明白的那些,你可以教我呀,为什么还要生气呢?难道生气就可以忘掉发生过的所有事情?”
纵然所言属实,但理所当然的口吻以及近乎赤裸裸的提示,入耳如刺。沈惟顾的眼角激烈跳动,完全不为他所控制:“好,那就教教你!”
拳头触及皮肉,砰一声闷响,随即被甩开的唐贺允愣了好一阵,好像才清醒般摸了摸左脸。他生来肌肤白皙,重击留下的紫红印记便分外明显。
沈惟顾的怒气无法平息,但也实在没有精力再与对方纠缠,扭过头就往驻地的方向快步走去。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唐贺允依旧立在原地发愣。良久之后唐门弟子才笑了笑,慢慢自语:“不是说两拳吗?那我还欠你一个。”
回到营地后面对的各种混乱场面,都在沈惟顾的预料之中。从守门的小兵尖叫着跑开,到汹涌而来的围观者们叽叽喳喳的议论,一切的声音都显得如此嘈杂吵闹。沈惟顾没有在外多做停留,甚至没多瞧两眼观望的人群,直接去找了沈麒征。
擅自出击之后又在山林间无故失踪七八日,甚至鱼符兵器都被弃之不顾,按常理而言这个人早该死了。当他全须全尾地再次出现,必须好好解释这几日的行踪。
沈惟顾的说辞是他在沼泽里被毒人围攻,脱身入林却遇到了猛兽偷袭,因此身受重伤,之后被打猎的山民发现才捡回一条命。无论沈麒征相信与否,这番经历听起来却也合理,天策将军点头,淡淡道:“先去休息,其他事回头再说。”
所谓其他的事沈惟顾能够猜到几分,除了擅自行动的冒失之罪,申屠闵与竺缇想必还会提起与别的异常,同样需要查清。但沈惟顾还没有心思盘算如何应付这些,好在沈麒征考虑他的状况暂时没有追责,往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沈麒征对侍立一旁的闻人丰吩咐:“等五郎好些,明天带他去城里把事了结了。”
他的语气透出一丝怪异的尴尬,闻人丰的表情也有相同的情绪,沈惟顾难以理解。第二天来到楚家门前,当意外出现的严小焘陪伴喜极而泣的林胧出门迎接时,他更感到一头雾水,因为少年也是保持着那种神情。
林胧撞进他怀里,呜呜咽咽地诉说数日之中的种种心绪,从担忧到大悲,从大悲到大喜,激动得像一只以为惨遭遗弃却终重归母怀的小兽。虽然胸口衣物给她的眼泪鼻涕浸湿了一大片,沈惟顾并没有不舒服的感觉,只无声地含笑抚摸师妹的头发。
严小焘一直微笑旁观,林胧擦干泪水,冲他嘴角扬起并招招手:“小焘,快过来呀,你也等师兄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