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顾勉强支撑着又走出三丈开外,扶住边上一棵枫树粗喘了好一阵。呼吸稍稳后,他没选择继续前进,头也不回喝了一句:“别藏了,出来!”
唐贺允绕过一丛黄栌,默默站在他背后,沈惟顾转瞥一眼:“有意思吗?”
清早醒来,唐贺允不见踪影。沈惟顾忍耐数日与这名危险人物同室而处,见此机会当然不会放过。只是悄悄离开的他伤势未愈,起初还能维持平日的步速,两个时辰后实在撑不住,到底被追上。
唐门弟子似乎感到局促不安,埋头轻声提醒:“才五天,你……”
“倒不至于翻一座山就让我暴毙”,沈惟顾没什么好气,一字一句里抖出无数冰渣:“那不更合了你的心意?”
他迫切想寻到安全隐秘的地方,独处舔舐伤口,实在不愿意看到这个带给自己无尽痛苦的人。
“又在说气话”,唐贺允淡淡笑着:“我如果真打算这样干,前些天下手不是更方便?”
唐门弟子踏出半步,枯叶嚓地一响,前面的背影倏地一颤,灰色眸子已晃回紧紧盯住了他。唐贺允不免又笑一声:“我都说了,如果真要做些什么,早几天更方便。”
那边一声冷笑,很快转回头去:“现在也很方便,不用担心我还能一刀捅死你。”
唐贺允笑了笑,莫名露出一丝羞涩:“唉,你不是那种人,不会忍心的。”
沈惟顾不禁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仿佛这是一头模样虽然可怕但又滑稽的妖怪。
“上山容易下山难,这阵已过午时,你才到山顶,天黑前只怕……”
刺客的口吻始终是温和的,充满体贴之意,可沈惟顾心中稍有软化,就不由自主地记起此人的另一副面孔。温柔与狰狞,热爱与憎恨,欢喜与愤怒,所有转换都只在突然之间。
于是他又进一步,他却往枫树缩了缩,背心抵住树干仍浑然不觉,可那张娴静昳丽如好女的面容没有出现丝毫危险的征兆。
日头正往西斜,阳光越来越弱,沈惟顾没感觉多冷,但脸色仍慢慢地苍白下去。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断消磨体力,去路又漫长似无尽头,他知道应该向面前之人求助,可始终固执地保持着沉默。
唐贺允也同时在端详沈惟顾,数日之中他的面孔变得无比憔悴,失去了以往笼罩的凌厉夺目的光彩。但布满血丝的双眼瞥过的一刹那,野兽般的警觉与凶狠又总呼之欲出。
他的眼下浮着大片乌青,这是自然,共处的这几日里他从未睡好过。哪怕听到自己的凄惨身世后放下了杀心,戒心却不曾出现一丝消去的迹象。
唐贺允不会难受,反而感到很快乐。防备着他的每时每刻中,沈惟顾辗转不停的心思里只会有他的存在。无论过去或是现在那些在意的人,无不暂时失去了地位,将全部空间留给自己一人。
但他没有因此满足。
刺客的心里豢养了一头贪婪的怪兽,无时无刻不渴望用他人的血液与痛苦满足自己。但最后他还是抓紧了控制怪物的锁链,并决定以别的方式感受乐趣。
他顺利地握住了对方的手,小心翼翼又温存关怀:“让我来帮你,这样日落后至少能到山下。”
没有挣脱,是个好现象,刺客低低声又解释:“你的伤哪能五六天就见好,毕竟大多是我不小心给……”
看来他十分清楚自己造成的严重后果,但至今提起还是没任何过意不去的表示。沈惟顾生起一股抑制不住的冲动,差点想一把甩开这只手,并冲着这张神色平静的脸正面来上一拳。
但就自己目前的状况而言,这只能想想,他于是平淡地应了一声:“好吧。”
唐贺允搭住他的肩头,对方飞快觑一眼,但又以同样速度转开,只是脸庞明显发僵。
他还想故作镇定地无视自己,但又完全做不到,唐贺允心头登时泛起一丝怪异的甜蜜。
排斥同样属于专注的一种,因为它源于无法忽略。
山间升起的寒气愈重,沈惟顾的体力流失更快,接连滑倒了三四次。即将抵达山脚时唐贺允忽然一停,把他扶去附近的栎树下坐好,并递来一只细长银筒。
“一共九发,不管是人是兽,觉得有危险就立刻用上它。”
沈惟顾心中一紧,同时又惊又疑:“你……”
“我不是要丢下你”,唐贺允看出对方情绪的变化,宽慰地拍拍他的手:“我们不能这样出去,否则关卡都过不了。”
沈惟顾来时当然携带了证明身份的过所,但在混乱中遗失于枫叶泽,如此情况必定不能过关。
唐贺允低头瞧瞧,骤然一笑:“你怕成这样了。”
沈惟顾顺唐贺允的视线看去,见到自己的五指紧攥对方的手腕,他面无表情地松开了手。
他什么都没说,低垂的眉眼仍不自觉流露出一股不设防的美好,唐贺允突然觉得面前的景象如此令人心动,甚至有些不真实。
他兀地在沈惟顾的眼角轻印一吻,对方不冷不热地扫过一眼,随后目光转向远处的红枫,再未移动分毫。
“我有刀”,他冷淡地回道。
看得出来他极不习惯这等待遇,唐贺允平静应道:“但如今的处境里,你也不会介意多一重保护,是吗?”
沈惟顾猛然扭过头,恶狠狠地瞪着他,可也没继续反驳。这句话似乎是明目张胆的挑衅,又似乎是实事求是的描述,所以不做回应就是最好的回应。
刺客漆黑的眼睛里火花跳跃,露出沈惟顾所熟悉的轻松温软的微笑:“太阳落山前我肯定回来。”
他如约在日落前归来,不过换了一副样貌,若不是嗓音依旧,沈惟顾简直难以把眼前这名黑瘦憔悴的年轻男人与唐门弟子联系在一起。
唐贺允半跪他面前,一边从怀里掏出各种精致小巧的瓶罐,一边细声解释:“我买通了一名商人,他的队伍里最近死了三个伙计,我们可以顶替其中一对父子。你行动不便,扮成生病的老人再合适不过。”
沈惟顾苍白僵木的脸倏然抖动几下,看起来像正试图遮掩笑意。唐贺允笑吟吟瞧着他,手里拈着比女子眉笔更细巧的竹管笔转动两下:“你要当爹了,觉得伺候不周,随时可以朝我发火。”
沈惟顾忍不住笑出来一声,略略沙哑:“好啊,你这逆子马上跪我面前磕两个响头。”
不过他虽然稍显缓和,表情还是冷漠的,没有太多的动情。唐贺允当然不会指出这点,轻轻一笑,只是平和地解释:“我伪装起来不容易,脸上的妆怕给碰花了。你先忍忍,等回了长安城,莫说磕头,赏我脸上两拳也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