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跟我讲讲令兄的事。”
坊间流传着诸多源赖清的传说,但都不足以勾勒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橘次引想听源赖光讲。
遣户之间透过一线阳光,搅动微尘,将源赖光带入回忆之中。
“四岁那年,传说有笑般若流连在街头巷角,专门偷盗小孩子,拧掉他们的脑袋,平日里当蹴鞠玩。一到晚上,各家各户就紧闭门窗,催促孩子上床睡觉。有一次,我贪玩迷了路,宵禁之后还未回家,结果误入了笑般若的圈套。若不是兄长担心我出事,带人在那家伙经常出没的地方蹲守,我恐怕已经弄丢脑袋了。最后,兄长降服了笑般若,我也挨了一顿胖揍。”
“是不是很糗?”源赖光咬住嘴唇,嘴角微微上扬。
“没有,惊险又有趣。”橘次引兴味盎然,还想听他说更多。
源赖光见橘次引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谈兴遂起。
“兄长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武艺高强,没人知道他更擅长的是木工。我听兄长说过,如果他不是左马权头的儿子,大概会是一个木匠。正式佩刀之前,我练习用的刀剑都是他雕刻的。他还会雕出各式各样的小动物,送给我做玩具。”
“他说,人与人之间应如草木共沐风雨,所以时常资助落魄的武士,收容想自食其力的乞丐到家里的庄园劳作。”
……
橘次引鼻头微酸,源赖光侃侃而谈的兄弟相处细节,是他曾经幻想过的兄友弟恭,而他和橘敏盛的关系,实难为外人道也。
“五岁那年,漫天大雨接连下了几日,各地洪水泛滥,哀嚎遍野。在经年的妖乱、天灾、人祸之后,人们十分渴望一场振奋人心的胜利。所以,能否赢得与酒天的决战,不仅关乎天下百姓性命,更关乎国运衰微。”
“当时,父亲和兄长在左马寮击退过几次妖怪的进攻,小有名气,便肩负起了攻打北部山的重任。北部山地形复杂,酒天又藏匿在铁御所深居简出,僵持几个月后仍无任何进展。酒天气焰嚣张,声称要毁掉整个京都。”
源赖光的叙述渐渐与橘次引的记忆、山亲父的诉说交融在一起,拼合成一个小小的版图。
“最后,兄长带领一小队人马成功潜入北部山,秘密送出鬼城地图,局势才得以逆转。从听说酒天身首异处,到军队凯旋,我足足等了一个月之久,等来的,却是兄长几乎不成人形的尸体。他上战场前刚元服不久,我们约好在新一年的生日,邀请父亲一起好好在京都游览一番。毕竟,来京都那么多年,常常生活在一片混沌之中,都不曾仔细看过它的面貌。”
“兄长死后,这简单的愿望也化作泡影了。”源赖光目光烁烁,“总有一天,我会将他受到的折磨统统还回去!”
橘次引心下一凛,忽然意识到源赖光说过的“没有经历过至爱之人死去的人又怎么体会的到”、“不能让他因此获罪”究竟是什么意思。
两人之前发生争执的真正原因,并不在于是否要宽恕一个妖怪,而是这个妖怪的相貌关乎源赖光从小到大坚守的信念。
必须要尽快找到山丸的父母了,再拖下去,他怀疑自己是否还能控制住局面。
山丸和山亲父的搏斗已经足够血腥,妖怪群起的战场想必会更加残酷。
若鬼王重新现世,山丸、妖怪村,甚至整个京城都会陷入炼狱之中。
而源赖光很可能会重复兄长的命运……
他不能任由这一切发生。
血月之夜来临前,一定要找到破解之法。
“听说这次在八幡宫,季武他们三个差点儿被赤发鬼反杀,你的家仆单枪匹马便拿住了蟾蜍妖,没想到你手下还有如此厉害的人物。要是镇守府能多招揽些这样的武士,平息妖乱指日可待。”
源赖光话锋一转,出乎意料地落到了山丸身上。
谁不知镇守府内人才济济,何必注目一个小小家仆。
橘次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轻叹一声:“妖乱又起,我好不容易跟风物色了一个身手不错的武士,放在身边保命罢了。他在八幡宫有此功劳,只是运气好。若他遇到的是赤发鬼,结果不一定如何。”
“我是你的伴读,说好听命于你,自然也会保护好你。”源赖光脱口而出。
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不是想揽才抢人,而是想说,有他在,我请武士来多此一举?
源赖光自己也不知从哪生出的保护欲,见橘次引出神,揣度适才是不是有所冒失,想找补一下。
刚要开口,便听橘次引笑道:“有源公子亲自保护,橘某荣幸之至。正好趁机向你多学一些防身之术,以备不时之需。”
“好啊。你天天读圣贤书,偶尔练练武艺,除了自保,还能强身健体,一举多得。这段时间,师父忙着训练武士团,无暇督促我功课。我可以天天来教你。”
“这……恐怕不行吧。”
“为什么不行?”
“你师父在八幡宫嘱咐过我,让我好好盯着你准备贡举。”
“你答应了?”
橘次引不动声色地从箱奁里掏出一块羊脂玉佩:“这块玉稀有贵重,看样子父亲和师父对你寄有厚望。你该心无旁骛才是。”
“你收了东西,是不是要帮他们管教我,顺便还要把我的一举一动都告诉他们?”源赖光沉下嘴角。
“不,我要你把这块玉拿回去。”
橘次引悠悠起身,拉开涂笼的门,放进鸟语蝉鸣和鲜湿的空气,“你志不在贡举,什么时候真心想学了,再交给我不迟。”
“你不说,我决不会在他们面前多说一句。你很清楚自己的志向和天赋,人生在世,遂从己心,才不负此生,不是么?”
这番话是不折不扣的知己之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