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天祺节的第二日晚,天上难得有圆月,之前总被云雾遮着,只见得又薄又淡的一撇。田显抬眼看天,细细看了一会。今日的月色是最好的一次。
田显的脸被月光晕得阴白。连同她手上的书一起,显得那些细小的字句黑得发亮。她的眼睛注视着那些字,密密麻麻得粘连在一起,逐渐扭曲成小蛇,一条条直往她身体里蹿,某拿尖牙咬,某吐蛇信子搔。一股热流直直往上翻涌,明明有冷意,可她仍然像身置炉中,像泼了一身水的人走进火,身上凉的凉烫的烫。田显终于惊奇地回味,心潮澎湃是一种如何奇妙的、崭新的体验。第一次是她考上吏员,第二次是现在。她有些亢奋,又有点挣扎。但她深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田显在等声音。
突然,她听见一阵马蹄声。接而,是城门厚重沉闷的扣响、人与人的窸窣声,像在争论。
田显條而立起来,又有些目眩身晕,手撑着缓了几瞬,披了外衣,急急走出衙门,竟发觉腿在颤。她自审模样太慌乱,不由得又在原地绕了三两圈,这才找回了原先的步子。
她一路至城门,见城门已半开,侍卫背对着她,正与门口三人说着什么。那三人骑在马上,身影高大,手里攥着什么物什,气势汹汹。
田显踱步向前,出声质问道:“夜开城门,有何事端?”
侍卫见到她,脸上惊魂未定:“这几人说、说自己是奉什么什么转运使密令,特前来传信……”侍卫已近中年,在圻县守了大半辈子的门,哪听过这么响亮的名号,又见来人高马大,骑的是油光水亮的官马,浑身气度不凡,不由下意识被震慑住,心里先信了几分,犹犹疑疑地半开了门。
田显闻言看过去,中间为首之人生着一副眉压眼的凶相,高举手中蜡书,低眼睨着她:“渝州路转运使奉皇帝密诏,特遣我等前来传此急令!此事关系重大、事态紧急……耽搁了可不是你我能担待得起的!”
借着月光,田显的目光汇向那人身后,看清了那张与她相似又熟悉的脸庞。她恍惚了一瞬,然后立刻回过神,面上作出一副惶恐姿态。也许不需故作,她的手脚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装模作样地自语了一番,声音高低拿捏得恰到好处:“……我倒是听长官提起过,今晚似有要事……”
侍卫浑然不觉,连忙接道:“那想必就是了!”
城门随即打开又闭合,两扇大门中间的间隔逐渐收缩,却好似框不住外面的黑影幢幢,乌沉的、墨汁似的天要溢出来。
田显引着一行人去衙门大堂,先是唯唯诺诺地请了三人入内,又呵斥侍卫去退避衙门周围值守的小吏,自己则动身去传休假的主事官员。
待她推门而入时,室内的圻县县令、县丞与县尉等县官皆在。今日县令设晚宴,几人喝得酩酊大醉,神志不清,这厢听到田显说有密诏,先在嘴里翻来覆去捉摸了几番,好像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酒疯顿时好了大半:
“密诏、密诏……这是圣旨啊!”
“圣旨…圣旨!……皇——上!皇上要来了!”
几人半昏半醒,忙从地上利索地跳了起来。脑子全被酒给灌满,哪还有空余的位置给思考密诏的真伪。县令顿时想起平日的胡作非为,心底的忐忑又浮上来,脚下半步不敢挪动。
田显见状,知他生了退意,暗叫不好。现在这几人吃了酒还好哄骗,等拖久了醒了酒,可再没这么好的机会。她便在一旁抛砖:“我听那传令官透露,这回可要恭喜大人啊。”
这砖马上听了个响。县令问:“何、何喜之有啊?”
田显答:“升迁之喜啊!”
县令條而用一种浑噩的、惊异而又愉快的眼光望向她,一面嘴里念叨着:“我还能升到哪儿去!”一面终于钝钝地挪开了步子。
“大人您想,”田显把人往前引,绘声绘色地说道,“这广郡的郡守已经身死暴乱,如今位置空了出来,除了您还有谁能堪此大任?这旨令,想必就是要您升任呢!届时再驱除流民,恢复秩序,立下一番功劳……功名富贵,指日可待呢!”
县令被奉承地浑身通泰,身后的官员亦步亦趋,听得如痴如醉,不免也遐思连连。这县令若要升官,他的位置就被空了出来,县令升、县令空,县丞升、县丞空,县尉升、县尉空……一个接一个的空出来,那不等同于他们都要升了!
一行官员半昏半醒地来到了衙门大堂,还没直起身看清传令官的模样,脑袋就被人狠狠按下去,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要听旨。
田显没有跪下,她始终立着身,俯视着地上一串串的头颅。这也是第一次。她不必再担忧县令目眦欲裂的怒视,因为他再也无法抬起头来了。拜伏在地上的、站在大堂内的,泾渭分明的两条河流。
虔诚的姿态一矮再矮,瘦条条的身儿匍匐着,那些葫芦似的头颅被尽可能地压低,如同田地里的果实,个个熟透了、要扯着细枝条往下坠。这实在是丰收的盛宴!只听混浊的“咕哝”一声响,手起刀落、人头翻滚、果浆四溅——这是丰收!沉甸甸的果实!
汩汩腥血喷薄而出,溅在中间扶刀之人的脸上。通过先前短暂的交谈,田显知晓了此人的名字,她以后将追随一生的主君。
主君姿态从容,脸上无甚表情,又好像似笑非笑。她漫不经心地收起佩刀,随手丢下手上血淋淋的人头,朝旁边伸出掌。然后,田显看见她的弟弟——田大连忙递过那封还未宣读的密诏。
主君撕开蜡信,眼睛缓缓抬了起来。她要看过来了。田显察觉到这一动作,下意识低了头不发一言。地上的血流不止,见缝插针地窜向四处。田显的目光顺着一条蛇行的血迹延过去,看到了方才被主君提起又丢下的人头。那是县令的头颅,他的面上还浮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像是在酣睡。她记得昨日县令抱怨案具太旧,如今彻底换了批红木,他应当很高兴。
四周万籁俱寂,却又有什么震耳欲聋。一阵遒劲有力的声音古钟一般地响起。主君开始宣读圣旨。她说这些官员有罪,自己是奉皇帝的旨意将其斩首处死。
“至于你……”她的目光剑一般地刺过来,“你叫什么名字?”
“某名田显。”
“田显——”她重复唸了一遍,然后微微一笑。
“那以后,你就是圻县的县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