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时桑桑才惊觉,刚才被推下去的“商彦”,脖颈处竟有一道极细的、泛着青黑的缝——那根本不是活人的皮肤,倒像是用什么东西拼接起来的假物。而眼前这从树影里走出来的,指尖还沾着未干的符灰,呼吸里带着草木与汗水的腥气,才是真的商彦。
商彦的脸色实在难看,像蒙了层洗不净的灰,眼下的青黑几乎要垂到颧骨,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他往树桩上靠了靠,肩膀垮着,一身的疲惫几乎要漫出来,说话时声音都发虚,带着刚从紧绷里松下来的沙哑。
但他还是撑着直了直背,没忘了要紧事:“是换脸鬼。不知什么时候被它盯上了,刚才那个……是它变的。”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静安堂已经毁了,可离怨骨末现身,还差最后一角。”
风从林间穿过去,吹得树叶沙沙响。他抬眼看向密林深处,目光沉得像浸了水的石头:“贞女祠。要找的东西,还有那些没弄明白的事,恐怕都在那里。”
贞女祠和静安堂全然不同。刚踏进门,脚边便有暗箭擦着靴边飞过去,头顶横梁又无声滑下铁网,机关层层叠叠,连青砖缝隙里都像藏着猫腻。商彦眉头拧成个结,似是嫌这弯弯绕绕太费功夫,抬手对着石壁上嵌着的机括猛地一拍——只听“咔嚓”几声脆响,暗处的齿轮似是卡壳了,那些悬着的、藏着的机关竟齐齐哑了火,前路瞬间畅通无阻。
天依旧黑得扎实,连星月的微光都透不进来。祠里供着的排位挤挤挨挨,黑沉沉的木牌在昏暗中只显个模糊轮廓,牌上的字看不真切,却偏有股说不出的森然,像有无数双眼睛正从牌位后窥着人,瞧着心里发毛。
商彦脸色比刚才更白了些,显然先前应付换脸鬼、毁静安堂已耗去太多气力。他喘了口气,摇了摇头:“长明阵布不了,灵力跟不上。”说着看向程嘉,“你去四周埋引灯石,墙角、供桌下都放些。”又转向桑桑,“等她埋好,你以灵力引动。”
桑桑指尖凝起微光,往引灯石上一点。刹那间,那些埋在暗处的石头齐齐亮起淡蓝火光,虽不如长明阵亮堂,却也足够照清祠内情形。程嘉这才看清,供桌积着厚灰,牌位上的漆多半剥落,最前排那块牌位前,还歪歪倒倒放着个缺了口的瓷碗,碗里不知盛着什么,早已干成了黑褐色的硬块。
引灯石的淡蓝火光里,诸事安置妥当。商彦俯身钻进祠中那口旧棺,指尖掐诀时,微光从指缝漏出,映得棺壁刻痕忽明忽暗。
忽然间,四面八方涌来诵经声——不是人声,倒像风卷枯叶擦过残破经卷,又像无数细针扎在虚空里,嗡嗡往人耳里钻,听得头皮发紧。
棺身猛地一颤,似有东西在里冲撞,连棺盖都跟着轻晃。程嘉下意识攥紧铁锹,指节泛白,目光死死钉着棺口——方才埋灯石时见棺缝渗着黑褐污渍,此刻竟在缓缓晕开。
“无需担心。”商彦的声音从棺中传出,带些气弱,却还算镇定,“只是幻象。”
话音落,引灯石的蓝光骤然变浓,在半空晕出模糊的影。程嘉抬眼,正撞见婉茹的身影浮在光里:她穿褪色嫁衣,后背几道青紫淤痕,是棍棒抽打的形状。她趴在桌前写着什么,笔尖像蘸了泪,信纸湿了一角。写好的信被小心折好,塞给窗外的人,眼里亮着微弱盼头,可那些信递出去后,再没等来半封回音。
画面一转,是她和老丈争执。老丈捏着几锭银子,脸涨得通红,手指几乎戳到她脸上。后来老丈悄悄摸出墙角柴刀,刀刃在暗处闪了下寒光——为那几两聘礼,竟要对亲生女儿下杀手。
她踉跄着往外跑,鞋跑掉了一只,光脚踩在碎石上,血珠渗出来,在地上留点点红痕。她以为逃掉了,却在转角被人按住。
头顶落下一把铁锹,“咚”的一声闷响。她疼得蜷缩起来,哀嚎声像被掐住的猫,一声声碎在风里。
地上的血迹越来越多,蜿蜒着拖了一路,从巷口到河边,红得刺眼。
程嘉猛地别过脸,胸口堵得发慌——那些画面太真,婉茹的哭腔像贴在耳边,铁锹砸骨的闷响还在脑里回荡,指尖都在发抖,实在不敢再看。
“别怕。”商彦的声音从棺中传来,带着刚施法后的沙哑,却比刚才稳了些,像浸了水的棉线,轻轻往人心里落,“她那时还没死。”
引灯石的蓝光里,幻象还在流转。婉茹趴在地上动了动,指尖抽搐着蜷了蜷——她竟真的醒了。可下一刻,两个模糊的人影上前,像拖死狗似的将她架起,往那口旧棺里塞。她似乎想挣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砰”的一声闷响,棺盖被狠狠合上,紧接着是铁钉敲进木缝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将棺内的光线彻底封死。
棺身侧歪着,黑褐色的血顺着棺缝往下渗,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暗沉的痕,还在慢慢往下淌。
棺里起初还有微弱的哭声,细得像蚊子哼,混着指甲抓挠木板的沙沙声。可四面的诵经声越来越响,像潮水似的涌上来,将那点哭声一点点吞掉,直到再也听不见。
蓝光渐渐淡了,幻象里的棺木静静立在那里,再没了动静。
婉茹,终究还是死在了里面。
桑桑以为结束,却见棺木再次动起来。
婉茹死后的第一年
赵家公子失心疯跳了河
赵家父母气势汹汹走进婉茹母家
两家走进了贞女祠
婉茹的尸骨完好无损
她们变得癫狂
大锤砸在尸骨上
诵经声再次响起
幻象结束,程嘉和桑桑双眼通红。
商彦敛了神色,语气淡得像结了层薄冰:“别耽于幻象,怨骨末才是要紧事。”
桑桑还怔着没回过神,就见程嘉弯腰从地上捡了根枯横木,借引灯石的蓝火凑上去,火星子噼啪跳了几下,火把便燃起来,橙红的火光映得她侧脸明暗不定。
商彦几不可见地颔首,伸手将桑桑往旁边拉了拉,避开了火把的火星。
程嘉扬手将火把扔进贞女祠,干燥的木梁与积灰遇火便燃,“轰”的一声,火浪瞬间翻涌起来,舔舐着祠内的牌位与梁柱。三人转身往门外跑,衣摆都被热气烘得发暖。
火光里,程嘉余光似乎瞥见个模糊的女子身影,是婉茹——她就站在供桌旁,身上的血痕渐渐淡去,竟像是松了口气。程嘉心里猛地一沉,那点由衷的悲哀漫上来,缠得人胸口发闷。
大火烧了许久,待火势渐歇,贞女祠已成一片焦黑废墟,断梁残垣间还冒着青烟。唯有那口旧棺,竟在火里安然无恙,棺身连道焦痕都没有。
商彦走上前,指尖掐诀轻喝一声,棺盖“吱呀”翻倒在地。棺中没有尸身,只有一捧灰白的骨灰,在晨光里泛着细碎的光——正是怨骨末。
恰在此时,东方天际透出亮色,原本弥漫在林间的浓雾像被人掀开的幕布,丝丝缕缕退去,天光终于大亮。
商彦小心地将骨灰收进随身的木盒,回头看向程嘉和桑桑:“走吧,找个地方歇脚。”
桑桑立刻应着上前,程嘉也快步跟上。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桑桑问着刚才的幻象,程嘉答着祠里的细节,声音此起彼伏。商彦插不上话,只走在前面,嘴角噙着点无奈又纵容的笑。
程嘉跟着走,心里那点“能不能出去”的疑问在舌尖转了转,终究没问出口。
看商彦这模样,大约是还没找到法子。
她悄悄瞥了眼身旁的桑桑,又看了看前面商彦的背影,心里竟也没那么慌了。
好在,不是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