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汰州郡兵兴屯田诏》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涟漪正缓缓向帝国各州郡扩散。而在洛阳中枢,司马炎的第二把火,已然悄无声息地点燃,这一次,指向的是更加敏感的人心与历史评价。
这一日朝会,议题似乎轻松了许多。新帝登基,照例要封赏功臣,酬谢从龙之士。就在众人以为今日不过是走个过场,等着听封爵升官的喜讯时,司马炎却抛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略感意外的提议。
“诸卿,”他端坐御座,语气平和,“自文皇帝(司马懿)创业以来,至先帝(司马昭)与朕承续大统,其间文臣武将,多有功于社稷。然,岁月流逝,恐后人遗忘先驱之功,亦恐后来者不知楷模所在。”
他目光扫过殿下那些翘首以盼的功臣们,微微一笑:“故,朕欲于宫中择一静室,设立‘功臣阁’,将历代于我大晋有殊勋者之画像、事迹,悬于其间,供后世瞻仰,亦使我等时时自省,不忘创业之艰,守成之难。”
设立一个表彰功臣的场所?这倒是个新鲜主意,既不费什么钱粮,又能收买人心。不少功臣脸上已经露出了矜持而满意的笑容,开始在心里盘算自己的画像该摆在第几排。
“首批入阁者名单,朕已与几位重臣议定。”司马炎示意内侍宣读。
名单前半部分毫无悬念:已故的太傅司马孚(司马懿弟弟,象征家族团结)、司马师(奠定基业),以及活着的核心重臣如羊祜、杜预、张华,甚至包括虽然被贬但尚未彻底倒台、且在早期确有功劳的贾充(此举意在暂时稳住旧势力,显示新帝“念旧”),还有在地方治理、平定边患中卓有成效的卫瓘、马隆等人。被念到名字的,自然面露荣光,躬身谢恩。
然而,当名单继续往下念,两个极其刺耳的名字突然蹦出来时,整个太极殿仿佛被瞬间冻住了。
“……故征西将军邓艾,故镇西将军钟会。”
邓艾?钟会?
这两个名字如同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窃窃私语。几乎所有大臣,包括羊祜、杜预等人,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邓艾、钟会是什么人?那是司马昭时代伐蜀的两位主要将领,战功赫赫不假,但最后呢?一个被诬陷谋反,槛车征召,死于非命;另一个更是真真切切地举兵造反,最终身死族灭!这是标准的“逆臣”、“罪臣”!是司马氏权力交接过程中血腥清洗的见证!
把这两个人的画像放进“功臣阁”?和司马师、羊祜他们并列?陛下这是疯了不成?!这简直是在功臣心上插刀子,在提醒所有人那段并不光彩的历史!
“陛下!”一位素以刚直着称的老臣立刻出列,声音激动得有些发颤,“邓艾、钟会,虽有微功,然其结局,一者蒙冤与否尚有争议,一者确系叛逆!此等之人,岂能入功臣阁,与忠贞之士并列?此举恐寒了天下忠臣之心,混淆忠奸之辨啊!”
“臣附议!”
“陛下三思!”
一时间,反对之声此起彼伏。连张华都微微蹙眉,显然对皇帝这个决定感到意外。
司马炎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愠色,直到反对的声音稍稍平息,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卿之意,朕明白。忠奸之辨,确为治国要义。”
他话锋一转:“然,诸卿可曾想过,邓艾率偏师偷渡阴平,奇袭成都,一举灭蜀,此非大功乎?若无此功,我大晋今日可能如此从容经营北方,虎视江东?”
“钟会坐镇关中,总督伐蜀军事,前期调度有方,迫使姜维疲于奔命,此非其功乎?”
他连续两个反问,让众人一时语塞。功是功,过是过,这是事实。
“朕设立功臣阁,非只为彰‘忠臣’,更为记‘功臣’,记其功,亦思其过!”司马炎的声音变得深沉起来,“邓艾之功,确凿无疑!其死于非命,固然令人唏嘘。然,其持功自傲,不谙朝廷机变,是否亦为取祸之道?钟会才具非凡,然野心膨胀,最终身死族灭,岂非前车之鉴?!”
他目光如电,扫过那些刚刚还因入选而沾沾自喜的功臣们,语气带着一种警醒的意味:“朕将邓艾、钟会之画像悬于阁中,就是要让所有入阁之臣,让后世所有为将为相者,时时看见!让他们知道,功勋固然可贵,然若不能谨守臣节,持身以正,不能善始善终,则纵然功高盖世,亦不免身败名裂之下场!”
“功臣阁,非仅是荣光之榜,更是警示之钟!”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瞬间浇灭了殿内大部分的反对之声。原来陛下是这么个意思!这不是在混淆忠奸,而是在树立一个更复杂、也更残酷的评价标准——功是功,过是过,功劳值得铭记,但过错和教训更需警惕!这是在警告所有功臣,别以为立了功就可以为所欲为,皇家的饭,不是那么好吃的!
羊祜率先反应过来,出列沉声道:“陛下深谋远虑,臣等不及。以邓艾、钟会为镜,确可使功臣惕厉,知进退,存敬畏。此乃保全功臣,亦是稳固社稷之良策。臣赞同!”
杜预也立刻跟上:“记功思过,以史为鉴。陛下此举,寓意深远,非寻常褒贬可比。臣附议。”
核心重臣一定调,加上皇帝那无可辩驳的逻辑——记住功劳,警惕过错——其他人还能说什么?难道要跳出来说自己不想被“警示”,或者认为自己绝不会犯邓艾、钟会的错误?那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于是,在一片微妙而复杂的氛围中,这份包含了邓艾、钟会在内的首批“功臣阁”名单,被正式确定下来。
退朝之后,消息传出,再次引发朝野热议。有人称赞新帝胸襟广阔,不忘旧功,评价历史客观公正;有人暗中警醒,提醒自己及族人要夹起尾巴做人;当然,也少不了有人私下腹诽,觉得陛下这心思也太深了,简直是在功臣头上悬了一把无形的剑。
数日后,功臣阁正式落成。司马炎亲自带领首批入选的活着的功臣们入阁参观。当看到羊祜、杜预等人栩栩如生的画像旁,赫然悬挂着邓艾那饱经风霜、带着一丝倔强的面孔,以及钟会那俊朗却隐含桀骜的容颜时,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受到了一种无声的震撼。
荣辱、功过、忠逆、生死……仿佛都凝固在这满壁的画像之中。
司马炎站在阁中,负手而立,轻声道:“诸卿,望尔等青史留名,是留芳名,而非恶名,更非如这二位般,毁誉参半,令人扼腕。望共勉之。”
众人躬身应是,心情各异,但那份原本因新朝鼎立、大权在握而产生的些许骄矜之气,确确实实地被冲淡了不少。
这一手,既安抚了功臣,又敲打了功臣,还顺带以一种独特的方式,为那段充满争议的历史定了性,彰显了新朝超越前人的气度。
走出功臣阁时,张华低声对身旁的羊祜感叹:“陛下的心思,真是……深如渊海啊。”
羊祜望着远处宫墙上的天空,淡淡道:“如此,方能驾驭这即将到来的盛世,与潜在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