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并非从沉睡中苏醒，而是从一片冰冷的黑暗中被强行拉扯回来。

首先感受到的是柔软的锦缎触感，而非潮湿的稻草或冰冷的河水。鼻腔里萦绕着清雅的檀香，取代了暗香阁那甜腻糜烂的熏香和河水的腥味。身体被温暖干燥的织物包裹着，但深处依旧散发着落水后的虚脱和寒意。

我艰难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织金绣龙的帐顶，精致繁复，在柔和的烛光下流转着暗沉的光泽。

“我可真难杀啊…”一声沙哑破碎的自嘲从干裂的嘴唇溢出，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巨大的荒谬感像潮水般淹没了我。求死，竟然也如此艰难。

轻微的脚步声靠近，一张俊朗却写满焦虑与担忧的脸庞出现在视野里。是朱瞻基。他穿着常服，发丝微乱，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似乎守了许久。

“你醒了？”他松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感觉如何？太医刚走，说你寒气入体，需好生静养。”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将我两次从死亡边缘拉回，却又间接将我推入深渊的男人。所有的痛苦、屈辱、绝望和那场癫狂的控诉再次涌上心头，但此刻却像被一层无形的膜隔开，只剩下麻木的空洞。

求死不能的巨大无力感，混合着累积的所有负面情绪，终于再次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我猛地挣扎着想坐起来，指向他，状若疯魔，将那些足以诛九族的“未来”嘶吼而出：

“朱瞻基！明宣宗！…你的宠妃和你们的好儿子！会被宦官怂恿御驾亲征！在土木堡被瓦剌活捉！五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大明国运就此中衰！全都完了！你知道了吗？！”

我癫狂地大笑，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告诉你是因为老娘心善！见不得生灵涂炭！现在我要去死！别再救我了！！”目光瞥见他腰间佩剑，我猛地扑过去欲夺剑自刎。

“不可！”他反应极快，死死拦住我，徒手抓住了锋利的剑身，鲜血瞬间从他指缝中渗出，滴落在明黄色的锦被上，触目惊心。他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光亮，仿佛看到了什么绝无仅有的宝物…或怪物。

我被他钳制住，求死不得，满腔的愤懑绝望彻底爆发，狠狠砸向他：

“回家！我只想回家！你听不懂吗？！这个世界烂透了！你们这个该死的、吃人的封建王朝烂透了！”

朱瞻基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逆不道的癫狂咒骂震住了，一时竟忘了反应。

“我知道土木堡！我知道于谦！我知道大明会由盛转衰！可我他妈不是历史学家！我不是专家！”我指着自己的脑袋，语无伦次，却又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真实，“我就知道个大概！我不知道细枝末节！我不知道怎么阻止！就这点破知识快把我逼疯了！天天折磨我！像个诅咒！”

我又哭又笑，状若疯魔：“你知道吗？我最恨的是什么？是我他妈居然还生了点可笑的英雄主义！我觉得我知道了！我就该做点什么！我居然想救你们！救这该死的王朝！我凭什么啊？！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我的目光猛地钉在朱瞻基身上，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悲哀：“就因为我是个女人！我穿成了个女人！在这个鬼地方，女人算什么？玩意都不如！我要是穿成个男人，我哪怕去考科举！去从军！我总能想办法发出点声音！总能找到办法！” “可我呢？！”

“我只能靠这张脸！靠这副身子！要么给汉王做妾！要么来勾引你！我说的话？谁会信？谁会在意一个奴婢、一个玩物说的话？！你们这些男人！这些政治动物！眼里只有权力！只有算计！我拿什么跟你们斗？！我玩不过！我真的玩不过！”

我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软了下去，跪坐在地上，声音支离破碎，只剩下无尽的疲惫：“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求你了…别再救我了…让我走吧…我什么都不想管了…我就想回家…”

我蜷缩起来，将脸埋入膝间，肩膀剧烈颤抖，从嘶吼变为彻底崩溃后小兽般的哀泣。

朱瞻基站在原地，浑身湿透（方才为了制住我可能又沾了水），前所未有的震惊。他听过忠言逆耳，听过阴谋诡计，却从未听过如此赤裸、如此绝望、如此颠覆认知的控诉。这不是妖言惑众，这是一个灵魂被彻底碾碎后，发出的最原始悲鸣。

他所有的计划、算计，在她这彻底的崩溃面前，显得苍白而残忍。

他缓缓蹲下身，不再试图碰触我，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凝视着我颤抖的脊背。那颗习惯于权衡利弊的帝王之心，被巨大的震惊、困惑、一丝莫名的愧疚，以及更强烈的、想要将这份“先知”牢牢掌控在手中的决心所充斥。

良久，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提出了那场改变一切的“交易”：

“既然你说一切祸根源于朕与…宠妃的孩子？那你便来做这个宠妃！你亲身入局！来看管！来改变！你若死了，这一切岂非注定发生？你来！你来做这个‘孙氏’！”

……

宫轿摇摇晃晃，将我抬入了天下最华丽的牢笼——紫禁城，东宫。

我以“孙氏”的身份，成为了太孙的良娣。朱瞻基待我极好，甚至可以说是专宠。他几乎夜夜留宿我的宫苑，目光中有探究，有好奇，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对待稀有珍宝般的迷恋。

然而，每一次他试图靠近，肌肤相触，汉王施加的暴行与青楼无数个夜晚的折磨记忆便会如同梦魇般瞬间袭来，让我无法控制地浑身僵硬、惊恐退缩，甚至下意识地挥开他的手。

朱瞻基的挫败与疑惑与日俱增。但他竟以惊人的耐心容忍了我的抗拒。他不再强迫，只是更频繁地来我宫中，有时对弈，有时只是各自看书（他看奏疏或兵书，我则胡乱翻些杂书或发呆），有时甚至只是相对无言。他似乎在透过我，凝视着那个他既好奇又忌惮的“未来”。

而我，心中竟存着一丝扭曲的庆幸与“使命感”——我坚决地、一次次地拒绝了他的亲近。因为我深信不疑：只要我这个“孙氏”不生下儿子朱祁镇，那场导致大明由盛转衰的土木堡之变，就能被阻止！ 这是我承受所有苦难后，唯一能抓住的、看似有意义的支点，是我在这绝望深渊中唯一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