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折腾,滚烫的汤药总算喂进了病人口中。等最后一滴褐色苦药被滚动的喉头无意识吞咽下后,咔的一声,卸掉的下巴也被安了回去。
游周行轻轻把怀里的人放平回床榻,转而起身盘膝坐到地上,用袖子给济安擦干净洒落在面颈的药汁。
她一向独来独往,不是个习惯围着别人打转的性子,但每次承担起照顾者的角色时总有几分额外的温和。
房间里的第三人看她们两眼,耸耸肩,端走药碗,用清水晃一晃碗底就算洗过了,然后手腕翻折,将残水往窗外一泼。
嘶嘶,窗下的几寸积雪应声融化,同时,有一两滴水浸湿了窗沿。
窗沿不过是四根长着毛刺的木条,却也歪歪扭扭地框出了个新景,黑的天、亮的月、高的树、白的雪。
今夜月明星稀,银光如流水下泄,一路飞过崖顶的厚雪、树梢的残水、水坑旁呱呱乱叫的青蛙,最后泼在人身上是激灵灵的冷,照在淡红的桃木上却相得益彰——今日岁除,翻过夜就是正旦。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柳知微笑着翻动了下桃木,弄出点声响,“一个月前就砍好了——当然,咱们不兴祭祀,只是图个彩头——擎等着你们来定画个什么出来呢。”
游周行抽空看了眼桃木,苍白着脸,勉强笑了一下。
她还是担忧济安的病情。
柳知微双手压在桌子上,半弯下腰歪着脑袋去瞧她们两个,瞧她们湿漉漉的头发、污浊的衣衫、破烂的草鞋,瞧她们狼狈又不自知的模样,觉得似曾相识,就笑。
她笑得可一点都不勉强,灿烂极了,无忧无虑,慢慢逗着游周行说话。
聊过几句后,她问:“怎么先来找我了?”
游周行答,“阿安起了高烧,不得已来寻司长问药。我们原本计划直入西洲。”
沁过雪的风狡猾地从每一处缝隙钻进来,像蚂蚁细细爬过甜糕,游周行裸露的皮肤顿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冷到了。
她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又向地上甩手。
“噢。”柳知微不笑了,向下撇撇嘴,有点失望,“真叫人伤心,这么多年的情分——我还以为是这小没良心的想我了呢。”
游周行抽了下眼角,缓缓地转动脖子去瞄这位曾经臭……声名远播的美人。
门户大开,屋内没有烛光,却有月光,被月华笼罩的美人把玩着手中的木碗,似笑非笑。见她在偷偷看她,就收敛起笑,微微蹙起眉头,以一种柔弱而无助的神情冲她投来个幽怨的眼神。
游周行脸一下子就白了,往后一仰,感觉受到了巨大的惊吓。来不及心疼自己,她急忙连滚带爬站起来,非常无礼且鲁莽地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眼前的人。
这道莽撞的目光立刻被柳知微觉察到了。
但她对自己人的确是个好脾气,并且还很自信,主要针对自己的容貌,都不需要摸脸拂去可能存在的灰,坦坦荡荡任人看,甚至稍微挺了挺腰杆。
这是个多体面的人啊!哪怕穿得朴实无华,头上没有束冠,没有装饰,甚至连一个发髻都没有梳,只被随意地绑起来,发带是简朴的黑色。身穿直裾深衣,腰间系了一条灰布大带,长了些许,垂下来,在身前松松地打了个结,脚上是……
别管脚上穿的是什么了!睁开狗眼看看!就那张脸,就那笔直的身板,就那周身的气度——主要还是那张脸,简直时时刻刻散发出“我家出过功臣!我家世代阀阅!我是接受过良好礼仪教育的!跟你们乡下穷酸绝不一样!”的气息,这股气息悠悠荡荡飘在鼻端都带香味!
这样的正经人!读书人!怎么就能面不改色说出市井浪荡儿的话呢!多引人误会啊!
游周行不忍直视地别过眼,觉得自己的耳朵变脏了。
……心也变脏了。
啪。
柳知微突然拍掌,惊醒了游周行。
“你于我如何这般客气?”她笑吟吟问道,“不会忘了我是谁吧?”
游周行露出个客气的笑,正要说自己怎么可能会忘,对于他们这些学生而言,这位的名声简直是如雷贯耳。
——临危受命的代监察司司长、以行医治药闻名的柳丹师、在景公身边争……
等等!
莫非,从前认识?
游周行努力地盯那张好看的脸,觉得似乎见过又似乎没见过,绞尽脑汁冥思苦想。
柳知微就闲闲拄着下巴看她想,看她咬牙切齿地想,紧皱眉头拍脑袋,偶尔眼睛一亮偷瞟两眼后又失望地摇摇头。
真忘了?
她忍不住了,拍两下桌子,大笑起来,“游家小郎!还记得你六岁的时候跟床上那家伙打完架之后,是谁把你送到你阿母身边的吗?”
游周行呆在原地,愣住了,半晌,从圆圆的嘴里吐出个“啊”字。
“……这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啊。”
“你难道不愿与我重逢?”柳知微先板起脸,见把人唬到了,就悄悄弯起眼睛,然后突然大叫一声,吓了人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