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他试着像凡·高那样,把自己的耳朵割了下来。没想象中那样疼,只是流了点血,简单包扎一下就好了。他看着摆在桌子上的那只耳朵,心里很平静。是左耳还是右耳?有一瞬间,他这样迷糊了一下。
他是个画家,靠卖画为生。但他的画像当年凡·高的画一样,无人问津。所以,他穷困潦倒,老婆也离他而去。对此,他表现得无所谓。无所谓吃什么穿什么,无所谓有无老婆。他可以连续吃一个星期的煮土豆。至于性方面,有无老婆都是一样的,自己很容易解决。倒是感觉跟老婆合作的时候还要麻烦一些。这种时候,老婆总是要他这样那样,像演毛片一样,他很不喜欢,觉得耽误时间,没意思。
“你枉自是个艺术家,一点没情趣。”老婆为此而抱怨,脾气也随之而越来越坏,以至于发生了情感转移,爱上了一个肌肉男。
“他很适合你。”签离婚协议的时候,他向她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态度很真诚。
他本可以不靠卖画为生的。比如教书,而且是教计算机,他大学学的就是这个。到软件公司写程序,这对他来说也不难。再不动脑筋一点,在电脑城谋一个推销笔记本电脑的差事,混口饭吃是没问题的。但他喜欢画画。倒不是对艺术有多么热爱,而是觉得这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
“说实话,我很讨厌计算机。”还在跟前妻恋爱的时候,他就对她这样说过。
前妻不是搞艺术的,但跟艺术沾点边,是一家美术用品商店的售货员。由于经常接触前来购买画材的长发飘飘的艺术家,就决心找一个这样的人做自己的丈夫。想象自己可以抓着他的长发睡觉,感觉很浪漫。正好有一天他去她那里买颜料,相互聊了几句,特别有感觉,便留下电话,第二天就开始约会。周围的人都很看好他们,因为男的有才,女的有貌。于是,顺理成章地,他们就结婚了。婚后的生活刚开始还是比较惬意的。他那时候也不拒绝每个月画一幅《蒙娜丽莎》或是《向日葵》这样的世界名画。拿到定金就足以让他们去看好多场电影,吃好多次韩国烧烤。拿到尾款,他们就去太平洋百货买衣服或皮鞋。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厌倦了这样的生活。看见蒙娜丽莎和这些向日葵我就想吐,他对她说。这时候她还爱着他,还没感觉到钱是什么问题,于是支持他画自己想画的画。她甚至躺在他的怀里说,你可以超过凡·高,我相信。
事实证明,他确实超过了。他的画比凡·高当年还要无人问津。他很勤奋,一天到晚没离开过画架。但一个月,两个月,两年,三年,画了几十幅,几百幅,却一幅都没卖出去。画廊的人委婉地建议,还是画点以前那样的世界名画,不一定非要画自己的。老婆也变得唠叨起来,尤其在床上的时候,脾气越来越坏。
“你可不可以专心一点,有激情一点?”她仰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面无表情地对他说。
她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了。因为他目前的状态,让她损失惨重,不仅去不了电影院,吃不成韩国烧烤,买不成自己喜欢的衣服和皮鞋,最关键的是,他成天心不在焉,就好像她不存在一样。
那个肌肉男也是画画的,画的是广告画。他经常去她那里买颜料,聊了几次,觉得有共同语言,便留下电话,开始了约会。先是在他的工作室,后来是在他的卧室,然后是电影院、韩国烧烤和太平洋百货。她又恢复了当初的活力。
于是,她决定告诉他真相。
“无所谓,真的无所谓,你的选择是对的。”他平静地听完她的故事,一点没有表示出因妒忌而恼羞成怒的样子。
对于他的反应,她有点失望,也有一点内疚。但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拖着自己的旅行箱搬出了他的出租屋。
离婚之后,他的行为越来越古怪,基本断绝了一切社交,包括与画廊的联系。家里该变卖的东西都变卖了,除了那一堆古怪的画,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一无所有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当吃完最后几个煮土豆,喝光最后一瓶啤酒,他拿起一把水果刀,对着镜子,拉住自己的耳朵,将其割了下来。
2
他不吃不喝,迷迷糊糊地在床上睡了几天。其间似乎也做过一些乱七八糟的梦,只是醒来之后,一个也不记得了。以前,他一觉醒来之后,总是记得刚刚做过的那个梦。他就是靠了这种对梦的记忆,才画出了自己想画的画。但割了耳朵之后,他对梦境的记忆完全消失了。他很奇怪,并且还有一点恐慌。这是不是在暗示他,你不能画自己的画了,你的艺术梦已经醒了,完蛋了?
阳光照进窗户,整个房间呈现出一种暖洋洋的调子。他翻身下床,并惊喜地发现,地板上还剩有半盒香烟。
他坐在地板上,看着窗户抽了几根烟。当意识渐渐清醒,他闻到了一股怪异的味道,还有一种嗡嗡的声音。他寻着味道和声音看过去,发现有几只苍蝇正围着一只苍白的耳朵盘旋。这让他有点恶心。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缠着布片的脸部,想起了几天前割耳朵的情景。他扔下手中的烟头,站起身来,找了一张废报纸,小心地收拾起地板上的那只耳朵,将它抓在手上,拿进卫生间放进了垃圾桶。然后,他打开水龙头,洗了手,对着墙上的镜子,慢慢地解开裹住脸颊的那块浸着血迹的布片。
奇迹发生了。看着镜中的自己,他吓了一跳。那只被他认为已经割掉的耳朵,依然长在他右边的脸上。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于是,他又特别看了看左边。没错,左边的耳朵也在。他迟疑着抬起手来,分别抓向自己左右两边的脸颊。他是做好了两手落空的准备的。但千真万确,他的手没有落空,两边都抓住了一只活生生的耳朵。就这样愣了一会,他突然弯下身去,用手挑开了垃圾桶里的那张报纸(报纸团在一起,露在外面的正好是一则新闻标题的后面几个字:……发生了特大海啸)。那只被他割下来的耳朵也没跑掉,还在那里。他懵了,一时还想不明白这个奇迹究竟对他意味着什么?
几乎是经过大半个小时的思索,他才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自己有不同寻常的再生功能。这怎么可能呢?惊喜之中,他又感到几分可怕。他甚至怀疑自己此时仍然沉溺在梦境之中。但很快就证实,这不是做梦,而是事实。因为他感到饿了,特别特别的饿,肚子还可笑地发出了咕咕的叫声。他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强烈的食欲,恨不得一口吞下一个大包子,或者一大碗面条也可以。他冲进卧室,将每一件衣服和裤子都翻出来,终于从无数个衣服口袋和裤子口袋里翻出了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几枚脏兮兮的硬币,他将它们凑在一起,计算了一下,如果去超市买方便面,可以买五盒,去面馆吃牛肉面,可以吃两大碗。他决定去楼下的面馆吃牛肉面。
3
有了这种特异功能,命运并没马上发生改变。这割了又长的特异功能在目前来说,也跟他过去的绘画才能一样,是无用的。总不至于割了自己的耳朵来吃吧?他这样想的时候,禁不住自己跟自己笑出声来。
但命运的逆转似乎就蕴藏在偶然之中。很偶然地,他碰到了自己的前妻。他是在路过一家医院的门口的时候碰到她的。那家医院就在他租房的附近。他吓了一跳,因为前妻脸色苍白,身材消瘦,完全失去了过去的漂亮与风骚。难道被肌肉男折磨成……?他脑子里闪过一丝猥亵的念头。他本来想一低头躲过去。但来不及了,前妻已经看见了他。毕竟是前妻,看见他之后,那种风韵犹存的余威还在。她提议在附近找个地方坐一坐,聊一聊。他没反对。事实上,他也没法反对,因为前妻已经走过来挽住了他的胳膊,已经将她轻飘飘的身子依偎在他的身上。一日夫妻百日恩,他想到了这个俗语,一股悲悯之情油然而生。
“你怎么了?”在街边一家茶坊坐下之后,他看着她说了第一句话。
“生病了。”她努力微笑了一下,一只手下意识地按在腰上。
他不敢继续问是什么病。作为一个生性敏感的人,他深知自己的脆弱。他害怕如果对方说出自己患上了某种绝症,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和应对。
“你还好吧?”前妻问道。
“老样子。”他说。
沉默了一会,前妻的脸颊突然开始泛红,情绪明显地变得激动起来。
“说实话,我对不起你,一直想给你道歉,请你原谅。”前妻紧张地捧着手里的茶杯,身体前倾,艰难地吞咽了几次口水,才说完了这句话。
他很震撼,这相当于她说出自己患了绝症的效果,让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回答。百感交集中,他只好也倾过身去,在她的手臂上摸了几下,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说出口。
前妻放下茶杯,蜷缩在椅子上开始无声地哭泣。
“我要死了。”她说。
意料中的事情终于发生。她果然患了绝症。
“是什么病?”这句被他延迟了的问话最终没躲得过去。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包里拿出一份病历,让他自己看。
他拿过病历,翻看了半天,在一大堆看不懂的术语中,终于看明白了一个结论:肾功能衰竭,或称尿毒症。
“能治吗?”他问。
“除非能换肾。”前妻摇了摇头。
“那就换吧。”他说。
前妻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你知道换一个肾要多少钱吗?”
他确实不知道。但从她的表情和语气,知道那一定是她出不起,他更出不起的一个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