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够气派吧?”举子很是兴奋,一路上为他展示院中的假山茂竹,简直拿出了主家的派头,“穿石堂可是如今京郊最大的书院,别说学究了,就连抄书的童子都有不少出身名门呢。”
“出身名门,又怎会来此做书童?”
“这话说的,在家也是抄书,在这儿也是抄书。咱们书院可有不少重臣家眷呢,这些大人物最懂人情脉络,自然得把幼子送进来结交结交、熏陶熏陶……”举子说得正起兴,忽然瞥到了什么,连忙拽着他上前行礼,“陈大人!”
王子服不明就里,也跟着郑重一拜。对方是个着常服的青年人,身旁跟了数人,看得出有些来头。
陈大人也冲两人颔首,面上却显出一丝疑惑:“这位是……”
举子连忙自报家门,果然也是江浙某位大员的长子。王子服心中默默记下来,便听他又道:“大人忘了,家父当年也属都察院,您巡按浙江的那年,家父曾请您为府学讲经呢。”
说者无意,陈子永却是如临大敌:“才子怕是认错了,本官如今在大理寺任职。本官还有事在身,先告辞了。”
那举子心思活泛,立刻意会,便拿手肘捣了捣王子服,顺从道:“是晚生叨扰。大人慢走。”
王子服是个木头,还没品出这其中弯绕,也只得跟着道:“晚生王氏子服,恭送陈大人。”
不知怎的,陈大人忽然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便显得有些不自然:“……啊。免礼,免礼。”
陈大人行色匆匆地转身离去,那举子一眼便看出王子服没明白,略带卖弄地解释道:“王兄真是一心只读圣贤书。陈大人如今身居大理寺,最是要讲公正无私。众目睽睽之下,哪能任我攀关系呢。”
“原来如此。”王子服似懂非懂,心里却隐隐有种说不上的抵触,“大理寺须对案件复核驳正,的确是不好落人口实。”
举子笑道:“对喽。得亏此处没外人,否则叫学究晓得,我又得吃顿排头。”
小小的插曲过后,王子服很快便被领入内舍,见到了对方念叨了一路的学究。先生姓胡,年岁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大,正应是大有作为的年纪。两方交谈过后,胡先生对王子服的赞许之意溢于言表,连连叹道:“若起复前能得这样的弟子,也不枉我这三年的蹉跎了。”
原来胡先生也是丁忧闲住的京官,王子服这下更是惶恐,连忙行了大礼道:“先生折煞晚辈了!”
“何须如此,你当得起。”胡先生捋了捋小胡子,又是叹气,“不瞒你说,当时有学者向院长推举于你,我还不以为意。今日一见,果真是仪表堂堂,谈吐不凡。”
王子服被夸得面红耳赤:“先生过誉了。晚辈只不过侥幸中举,如何能妄生攀附之心。”
胡先生摆摆手,又冲另一边的举子使了个眼色,后者很老实地借故离席。待室内只剩两人独处,胡先生这才语重心长道:“王案首,你是个明事理的,我便直说了。穿石堂于你,并非高枝,而是根基。”
王子服不明所以,便听对方忽然转了话头,指了指门外院落正中的假山石:“你可知道,穿石堂由何得名?”
“大抵……是说进学如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日积月累,方得始终?”
“‘水滴石穿’。”胡先生感慨道,“焉知草绳敌不过木料的磋磨,水滴更会为顽石击碎。穿石堂虽为书院,旨在为朝廷培育更多能人,但我辈最终为的,还是能组建一批能为我朝荣辱前赴后继、为天地民生仗义执言的清流之士——便如同这穿石的水滴,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房中一时静默。不多时,一滴露水压弯竹叶,撞入石上浅浅凹坑聚出的水泊。
王子服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甚至不由自主地为这番陈情感到心潮澎湃。可他好歹还留有些许理智,半晌谨慎道:“前辈们……志向不凡,子服钦佩。”
“我也不是逼你。”胡先生见他迟迟没动茶水,便将茶杯向前推了些许,淡淡道,“有些话是不能说透的,穿石堂虽也有不少靠家世混资历的蠹虫,可既然诸位学者决定吸纳于你,便一定是大有所期望。明早有场讲会,王案首虽已收了请帖,我还是想再亲自相邀。请务必到场,待听过再作决断。”
……
陈子永侧身立在竹林之中,默默窥视着穿石堂门前的一行人马。
那个面容姣好、长身玉立的年轻人冲学者反复行礼,绯红的色泽从耳尖染到衣领。
好一个腼腆懵懂的美人。比他年轻、比他俊美,出身的低微并未给其带来任何不堪,反而更添一丝脱俗的烂漫。陈子永心绪杂乱,胸口发堵。可他留在此处毕竟不为别的,却又没想好该如何不着痕迹地提醒对方。
眼看着王子服上了车,车夫抽起马鞭,他这才叹了口气,决定当作今日没见过这么号人。
可万一……
还没走出两步,陈子永还是忍不住犯难。他的确不应贸然和对方攀谈,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初出茅庐的犊子卷入是非纷争,白白连累家眷。
想起王子服的家眷,陈子永竟忍不住勾起嘴角,又很快慌乱地压了下去。
不过也多亏这一想。他忽然向随从摆摆手,轻声道:“今日休沐,兵马司巡城的诸位指挥还上值吗?”
“属下不知。”随从不明就里,“大人要去兵马司查访?”
陈子永摇摇头,沉思片刻道:“备车,今日还得去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