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宁缩在床边梳理毛发，时不时偷偷抬头瞥一眼房间另一头的鄢将军。

她似乎陷入了某种沮丧不堪的回忆，整个人瘫坐在椅子里，双目失神。

“……喂。”沉默了实在太久，婴宁尴尬得浑身发痒，忍不住开口，“干嘛一副被戳中的样子，我可不会道歉哦。”

鄢将军仍是一言不发。婴宁只得跳上书桌，尾尖扫了扫她下巴：“喂！”

鄢将军抬手拂开狐尾，半晌才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也是个妖孽。”

“说话真难听。”婴宁“哼”了一声，“我可没害过人，现在连鸡都不杀了，和那个白毛的家伙可不是一种妖。”

鄢将军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所以你才能和畜生沟通。”

“没错——嘶，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这么膈应呢？”

“你夫家知道这件事吗？”鄢将军喝了些水，迅速恢复了冷静，“狐妖缠色鬼，很经典的故事。”

婴宁一呛：“当然知道！你那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

“……”鄢将军似乎是默默消化了一会儿，忽然道，“你和陈子永陈大人是什么关系。”

陈子永？婴宁不知她为何忽然提起不相干的人，歪了歪脑袋：“从前认识，闹得不太愉快。”

“今日他找我，说起你的事情。”

“我？”婴宁立刻警惕了起来，“我有什么好说的！”

鄢将军将陈子永的话大概转述了一遍，谁知婴宁一听便炸了：“什么？老娘找他找得这么辛苦，他竟然和人跑出去玩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穿石堂是个什么地方。”鄢将军扶额，“若是我，也会提醒你切莫搅和进去。”

婴宁不解：“书院不就是和好朋友一起读书开心的地方？”

“是，也不是。”鄢将军抱臂向后靠了靠，“看来你们这些乡下人还真是对大局一无所知。我朝百年至今，官场积弊已久，不乏卖官鬻爵、徇私枉法之辈——你在青州时自然也见过。不过也不是人人都甘于放任自流，数十年前，就有一批大员提出推行新政、廉洁奉公以革除诸多弊病。不过这也并非一日之功，这批人广纳门徒，至今便形成了朝中最不可忽视的一个派系，我们称之为新派。”

“所以和新派对着干的，就是旧派喽？”

“没错。”鄢将军勾了勾唇角，“那群文人倒是起了个附庸风雅的名字，称作‘竹派’和‘松派’。竹派，也即所谓的新派，曾有位大人物致仕后于京郊设立一座书院，取竹叶积露，滴水穿石之意，题名为‘穿石堂’。”

婴宁疑惑：“不懂。听起来新派的都是好官啊。”

“天真。”鄢将军冷笑，“要知道君子群而不党，一旦形成了派系，初衷就很难不发生偏移。我虽不参与这些是非，也认同新派的诸多政见，可如今的松竹之争早已变了味。党同伐异为先，革新救民为后，更不乏大批人在其中浑水摸鱼，牟取暴利。”

原来如此。婴宁有些懵懂，心想，大概和马役那时的东西之争是一个道理。

“所以说，管好你男人，最好别淌这趟混水。”鄢将军耸耸肩，“掺和进党争的，连阁老怕是也难得善终，更何况他区区一个举子。随意站队，当心连功名都保不住。”

“明白了……”婴宁思忖片刻，忽然问，“陈子永是哪一派？”

“哪派都不是。”

“那你呢？”

“一样。”鄢将军顿了顿，“鄢氏的立场，向来是唯圣上马首是瞻的。”

……

婴宁回到家的时候，王子服也正巧刚从穿石堂的讲会归来。

两人在会馆门前狭路相逢，竟默契地略过了先前的争吵，一言不发地并排进了门。

虽然前一日她还心急如焚地想同王子服说些软话，可半道上打了岔，婴宁如今忽然就不想哄人了。

开玩笑，她也有很多事要做的！

……当然，这其中也有婴宁的一点小心思。她想到两人打了那么多场嘴仗，不管孰是孰非，最终总是能莫名其妙重归于好。因此她很快便轻松起来——左不过一两晚的沉默，一切就都会归于安定的，就像彼此从未吐出那些尖锐的字眼。

于是她沉默地吃过饭、沉默地由小泥鳅洗刷干净、沉默地趴在火炉边上烤干自己。

王子服同样一言不发，坐在书桌前不知在写什么。

屋里很静，只有炭火在不断噼啪作响。婴宁偷偷睁开一只眼，端详他脸上的神色。王子服的脸完全暴露在烛火之下，鼻梁和睫毛投下浓重的阴影。

这让他的神情变得十分莫测，婴宁看了许久，似乎看出点苦恼，又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之后的坚定。沉默忽然变得令人难以忍受，这让她有些后悔自己的冷淡。

“……今天上哪儿去了？”赤狐重新闭上眼，装作不经意地哼哼，“这么晚才回来。”

王子服似乎被吓了一跳，半晌才道：“随便走走，散心。”

那便是还没有释怀。婴宁在心底“哼”了声，嘴上却软了下来：“这么冷的天，也不怕冻坏你的手。”

“没什么。”王子服的语气也软和了一些，“你呢，昨晚跑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