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房间内,那崩溃的呜咽声如同燃尽的烛火,摇曳着最后一点微光,渐渐低微下去,最终化为一种死气沉沉的、机械而规律的抽噎。那声音里不再包含任何鲜活的情绪,仿佛灵魂已被彻底抽空,只余下一具在无边恐惧中条件反射般颤抖的冰冷躯壳,徒劳地证明着生命最后的、微不足道的痕迹,在浓稠的黑暗中慢慢冷却。
颜辞镜在自己那间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寒意与深入骨髓的死寂的房间里静立片刻,像一尊沉思的雕像。左臂伤口传来的细微却持续的刺痛,与怀中古镜那沉甸甸的、仿佛拥有自主生命重量般的坠感,如同两个冰冷而精确的坐标,清晰地锚定着现实层面无处不在、步步紧逼的危机。村长这条线索,暂时已如断弦,颤音消散于虚空,无法再提供更多有效的、指向真相核心的信息。其精神显然在“镜中人”那穿透虚妄、直抵灵魂深处的一眼之下,彻底垮塌,沦为了意识层面的一片荒芜废墟。
而那个隐匿于林深之处、如同毒蛇般蛰伏的术士……他必然在焦灼地等待着。等待着颜辞镜这个被他精心选中、视为棋子的“活体信标”,在成功催化“镜中人”显现之后,带回至关重要的反馈。是时候去“回报”他那份包裹着甜蜜糖衣、内里却淬满剧毒的所谓“教导”了。
天际泛起一丝极其稀薄、如同浸水灰烬般的惨白,微弱得几乎要被浓墨般的夜色重新吞噬。黎明前最寒冷、最黑暗的时刻,正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艰难地撬开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林间那终年缭绕、仿佛拥有自己意志的乳白色雾气,似乎也畏惧这彻骨的寒意,变得稀薄而通透了几分,勉强勾勒出林木狰狞扭曲、如同鬼爪般伸向天空的轮廓,影影绰绰,更添几分鬼气。
颜辞镜再次如一道没有重量的幽影,悄无声息地滑出村长家那令人窒息的、仿佛被无形诅咒笼罩的院落,踏上了通往村外后山、那条被厚厚落叶与无尽诡秘共同覆盖的熟悉小径。这一次,他的步伐比以往每一次都要坚定、沉稳,每一步都像是经过精心丈量,带着一种决战前夕特有的、收敛了所有声息的沉寂与决绝。怀中古镜冰凉的棱角隔着单薄的衣物,清晰地硌在皮肤上,仿佛一颗沉睡的、与他自身心跳同步搏动的冰冷心脏,无声而固执地催促着终局的来临。
林间依旧昏暗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光线被茂密得近乎贪婪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不断晃动的诡异光斑。但那种此前无处不在、如影随形、仿佛被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时刻窥视的感觉,此刻却显著地减弱了。仿佛林间那些隐匿的、不可名状的存在,也敏锐地感知到了昨夜那场短暂却激烈异常、撼动了某种根基的能量冲突,并对此选择了沉默的观望,或是……一种源于本能的、对更高层次、更纯粹力量的敬畏与避让?
术士那间低矮破败、几乎要与周围阴暗环境融为一体的木屋,很快便出现在视野的尽头。它依旧孤零零地矗立在晦暗的天光下,像一块被时光遗忘在荒僻角落、覆满湿滑墨绿色苔藓的古老墓碑,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与世隔绝的、深入骨髓的阴冷气息,拒人于千里之外。
然而,这一次,未等颜辞镜走近,那扇仿佛随时会散架、发出痛苦呻吟的破旧木门,便猛地从里面被一股急切得近乎粗暴的力量拉开!门轴摩擦的吱呀声尖锐地划破了林间的寂静,透露出门后之人难以按捺的焦躁。
术士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几乎完全融入身后屋内的浓重阴影,只有那双深陷如同骷髅的眼窝里,燃烧着无法抑制的灼热与近乎癫狂的急切期待,如同黑暗中锁定猎物的两点幽幽鬼火,死死地、一寸不移地钉在由远及近的颜辞镜身上。他甚至下意识地向前踉跄迎了几步,干瘦如枯枝、指节凸起如鸡爪的手指神经质般地蜷缩又松开,暴露了内心极度的紧张与某种即将得偿所愿的贪婪渴望。
“成功了?是不是成功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音,完全撕碎了往日刻意维持的冷漠与孤傲面具,每一个字都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尾音,像是绷紧到极限的琴弦即将崩断,“我感知到了!那股力量的波动!虽然短暂,但无比清晰、无比强大!你见到祂了,对不对?!祂……祂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连珠炮似的发问,呼吸急促得如同刚刚进行过殊死奔跑,胸膛剧烈起伏,眼中闪烁着近乎失去理智的狂热光芒,仿佛一个在无尽黑暗中等待了毕生、终于窥见一线曙光而激动得难以自持、濒临崩溃的囚徒,所有的伪装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颜辞镜在他面前几步远处稳稳停下,身形挺拔如松,面色平静无波,如同千年深潭不起丝毫涟漪,唯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仿佛能吸纳所有光线与溢出的情绪,冷静得令人心寒。他没有直接回答术士任何一个问题,而是以一种缓慢而充满仪式感、仿佛在进行某种重要展示的动作,缓缓抬起自己的左臂,细致地挽起衣袖,将那道自行划破、血迹已略微干涸结痂的狰狞伤口,以及旁边那被刻意破坏得模糊不清、失去了完整邪恶结构的符文痕迹,清晰地、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术士灼热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视线下。
“你的符咒,”颜辞镜开口,声音冷定得像冰泉滴落在万载玄冰之上,清晰而富有穿透力,每个字都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它的作用,并非你所说的影响或守护。它在贪婪地、不知餍足地汲取我的精神力量,作为邪恶的诱饵,疯狂吸引并试图锚定湖中那股混沌本源之力,终极目的,是将我的存在,固定成一个专供‘祂’显现的……活体祭坛。”
术士脸上那饱含急切与狂喜的表情瞬间凝固了,如同被极寒的冰霜瞬间冻结的滚烫岩浆。他死死盯着那道被暴力破坏的符文,眼神骤然从极度的渴望跌落至阴鸷与冰冷的深渊,先前所有精心伪装的平和、乃至方才近乎失态的激动,在这一刻彻底剥落,露出了内里最真实、最扭曲、充满算计与疯狂的核心。
“你毁了它?!你知不知道你毁了什么?!”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暴怒与一种心血被无情践踏后的暴戾,“那是我耗费了多少年心血、历经无数次失败才研究出的、唯一能稳定吸引并承载祂降临的完美符文!你这个愚蠢、短视、不知好歹的一一”
“你要的,从来就不是封印。”颜辞镜冷静地打断他,语气依旧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虚伪假象的冰冷锐利,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剖开脓疮,“你要的是‘降临’,是‘掌控’,甚至是……最终的‘取代’。你想成为祂,或者,成为那个驾驭祂的……‘神’。”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连时间都似乎停止了流动,万物凝滞。
术士死死地盯着颜辞镜,那眼神怨毒得几乎要凝结出黑色的、具有腐蚀性的毒液,滴落下来。所有的伪饰都被无情撕开,他反而不再歇斯底里,一种极致的、冰冷的疯狂如同实质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气,从他干瘦的躯体内弥漫开来,笼罩了四周狭小的空间,温度骤降。
“取代?掌控?”他嗤笑一声,声音低沉而危险,仿佛毒蛇在发动攻击前最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嘶鸣,“你以为那个被困在湖底、只能依靠本能吞噬生灵的可怜意识,就是真正的、值得敬畏的‘神’吗?”
他猛地抬起颤抖得如同风中残叶的手臂,指向镜村的方向,指向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与希望的墨黑色水域:“那不过是个残缺的、被古老契约束缚的可悲倒影!一个贪婪的、永不餍足的囚徒!真正的‘镜’之力,远比那更古老,更接近世界的本源!它存在于真实与虚妄的夹缝,能映照万物,扭曲规则,乃至……重塑存在本身!”
他的眼中爆发出近乎殉道者般的狂热崇拜与吞噬一切的野心,光芒灼灼,几乎要灼伤他人的视线:“村长和他那些愚蠢透顶的祖先,只知道恐惧和像喂养牲畜一样喂养那个可怜的囚徒!他们世世代代守护着那面古镜,却根本不明白手中究竟掌握着怎样一把通往神域的钥匙!那是门户!是通往更高维度、执掌法则的阶梯!”
“而你,”他猛地将目光转回颜辞镜身上,目光如同最贪婪的鉴赏家扫过一件完美的、举世无双的艺术品,充满了占有的欲望,“你的冷静,你的精神韧性,是绝无仅有的载体!本可以成为最稳固的桥梁,助我真正连接那源自太初的‘镜’之力,甚至……将湖中那个残缺的倒影收为己用,取而代之地!届时,我将成为新的、完整的‘镜中之神’!”
他终于彻底撕开了所有伪装,露出了最终的、也是最为狰狞的目的一一并非合作,并非封印,而是赤裸裸的窃取神祇权柄,完成生命层次的终极蜕变与超越!
“所以,你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盟友,”颜辞镜缓缓道,眼神冷例如淬冰的刀锋,精准地剖开核心,“而是一个足够强大、能够承受仪式反噬与力量灌注的……完美祭品。村长他们世代准备的所谓‘饵料’,层次太低了,根本无法满足你真正的野心,对吗?”
“没错!”术士狞笑起来,脸上充满了偏执的傲慢与对凡俗的极度轻蔑,仿佛站在云端俯视蝼蚁,“那些由凡俗恐惧和微薄生命力凝聚的饵料,只能满足那个囚徒最低级的饥饿感!如同残羹冷炙!而我追求的,是本质的融合,是权柄的交接!你的精神,加上古镜作为通道,再加上我精心准备了无数岁月的仪式……本应是一场完美无缺的登神之舞!”
他越说越激动,枯瘦的手臂挥舞着,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立于虚实之巅、俯瞰众生的那一刻:“但你毁了它!你毁了最关键的符文,那个稳定能量、保护载体不至于过早崩溃的精密构件!不过……没关系……”
他的笑容骤然变得诡异而阴森,如同夜枭在坟场深处的啼哭,令人脊背发凉。他缓缓从身后拿出了一件东西一一那面他一直用来窥探外界、打磨得异常光滑的黑色石片“镜”。此刻,石片表面,不知何时已用某种暗红近黑、仿佛由凝固的血液与邪恶矿物混合而成的颜料,绘制了一个结构远比之前教授给颜辞镜的符文更加复杂、更加邪异、充满了掠夺与毁灭气息的全新符号!
“符文毁了,祭品还在。”术士的声音低沉下去,如同毒蛇在草丛中游弋的沙沙声,充满了致命的威胁,“直接抽取你的精神本源和生命能量来献祭,虽然手段粗糙了些,过程或许……更痛苦,但效果,可能反而更直接、更纯粹!”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手中那面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石片对准颜辞镜!那上面的血色符文骤然亮起,迸发出妖异的、如同地狱火焰般的红光,如同睁开了来自深渊的、充满贪婪的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