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灼热的吻和无比坚定的话语记忆犹新,但人却越来越远,那个黑夜里清瘦的轮廓变得朦胧起来,沈归忽然悲哀地想到:他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怎么对他好的人就是没有好下场呢?
芷衣是这样,师父是这样,现在就连这个素昧平生的少年也是这样。
他一生小心谨慎,自认从未犯过大错,老天为何要这样捉弄他?!
男人直径倒在神像前,蜷缩起来将自己抱住。这姿势迫使他右臂伤口迸裂,血液伴随着疼痛倾涌而出。他丝毫不在意,看着地上的尘埃,只要旁人有一点点动作就会被拂去,半点由不得自己。
心空空荡荡的。
他忽然想到自己要是死了该多好,这样少年就不用来救他,就不会死了。
这种消沉的意志迅速抽干他身上的生气,不过一日,他便真如死人一般瘫在地上不再动弹。城隍庙因为官道改道,极少有人来,就这么放任下去半个月或许会有人发现这里有腐烂的尸体。他身上所有关于纯阳宫的东西都被收走,只这身衣服与那方手帕是少年留给他的,没有人知晓他是谁也好,不再为师门留一笔劣迹。
也因此练芳刃进来时以为庙里真倒了一具尸体。
不想惹麻烦的少年转身就走,但习武者五感敏锐,地上那如一滩烂泥的人的微弱呼吸,叫他如何也不能忽略,踏出的脚转了一圈往里走去。他看出这人受伤不轻,将人扛起来就往镇上去。
待沈归再次醒来已是两日后。
练芳刃瞧他那失魂落魄的样来了兴趣,将凳子拖到床前,“说说吧,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让本大爷开心开心。”
神情近乎麻木的男人抬头看了眼前这个态度嚣张的年轻刀客一眼,而后淡淡道:“可以不用救我。”
“那我救都救了,还能怎么办?”
“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沈归说着忽然发现右手腕的伤被白色绷带缠绕,抬头急问:“手帕去哪里了!我的手帕?”
练芳刃哪里还记得什么手帕,人虽是他救回来,伤却是花钱找大夫治的,“没见过,不过你之前给你处理外伤的那堆垃圾我两天前就一起丢了。”
他刚说完,床上的人就着急着下床去寻,练芳刃没阻止,但怕他死在外面,直接把人拎到扔东西的地方,然后看着那傻子跪在一堆恶臭脏乱的垃圾中找手帕。
东西是两天前丢的,上边已经累了不少秽物,这一找便是半个时辰。练芳刃看着这大男人把找到的脏兮兮的手帕小心翼翼叠好,握着那手帕竟哭了出来。
他最见不得人哭,尤其是男人。若非这人看上去实在经不起他动手,他真想踹对方一脚。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行走江湖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哭哭啼啼算什么意思?
沈归将手帕放到衣襟里,回头冲他道:“我就是藏剑山庄要杀的沈归,你将我交给藏剑的人,他们必定重谢。”
练芳刃皱眉:“我又不缺……”说到这里想起自己好像是有点缺钱,于是改口道:“我练芳刃要救的人没道理又拿去送死的,我们先回去,你且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归苦笑,与他回房间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一一道来。他说得很慢,内容简明扼要,练芳刃行走江湖多年,如何能听不懂里边的门道?
“你就不打算报仇?”这话本故事里被陷害的主角最后可都是要洗清冤屈,将所有唾弃过他的人踩在脚底的。
“连仇家都不知道是谁,如何报?”他惨淡一笑,抬起自己的右手,“我持剑的手已经废了,又拿什么去报仇?”
“你不是不想报仇,只是心死了。”练芳刃托腮慢悠悠说着,左手玩弄着一只瓷杯,五根手指灵活自如如同变戏法一般。“右手废了,还有左手。可要是心死了,给你一把绝世利刃你也杀不了人。”
“……”沈归无言以对。他只是太累了,从云端跌入泥泞,从人人敬仰的大侠到千夫所指。别说清白,就是为什么陷害他,想了千遍万遍也找不出头绪。
“啧,可是你要是不报仇,那多没意思。那为你而死的小姑娘这么信任你,你却放任她仰慕的大侠遭受污名死去,辜负她一片赤忱。”左手的杯中还有水,被他翻来覆去玩弄却未漏一滴。到最后他将杯子扔回桌子上,讽刺到:
“白死了。”
原本沉默的男人神情终于有所触动,他想起那天夜里少年唇瓣的温度和坚定的话语。这世上落井下石者多,雪中送炭者少,身败名裂之时还愿意坚定信任他、舍命救他的,只有少年了。原本暗淡的眸子出现一丝光,渐渐凝聚成坚定:
“他不是小姑娘。但你说得对,我不能让他白死。只是天地之大,我无处容身,昔日引以为傲的武功也……”
练芳刃才不管他那救命恩人是不是小姑娘,反正也没见过。见沈归终于有了活下去的念头,才笑到:“只要你愿意报仇,我可以帮你。”
他起身拍拍衣服上的褶皱,左手拔刀挽了个漂亮刀花,刀气一凛,木桌应声断裂。
“介绍一下,你的新师父,刀宗练芳刃。”
沈归看着他手里那把铮亮的横刀倒映出自己的模样,忽然想起十岁那年拜入纯阳时曾立誓:路可走,但不再是寻常人所走的路;得何名,须得上体天心,参无上剑道。
数年寻心问道,行侠仗义,自问不负初心,却难续初心。
沉默了半晌,起身坦然一跪:
“沈归已死,世上再无纯阳宫沈道长,无名之人拜见师父。”
练芳刃摸了摸下巴,“你既无名,为师便赐你一个断字,此后断刀便是你的名字。”
练芳刃出身翁洲刀宗,父母皆为门派中人,不到三岁就开始练习武术基本功,五岁挥刀,十岁成为刀宗年纪最小的小刀主,二十不到打败母亲,悄悄偷了流芳刀行走江湖。
他对这个新收的徒弟很满意,待对方去过悬崖祭拜后,便准备带他回舟山。退房那日,断刀瞧见他摸出个紫色的钱袋结账,乍觉眼熟,正准备开口,练芳刃就察觉到他的视线。
回头过干咳两声,“你的就是为师的,为师的还是为师的,这就当你的拜师礼金了。”
说起来他会救人一半的原因都是看中了对方鼓鼓的钱袋,行走江湖离不开吃喝住行,虽然宗门弟子皆有月钱,但他是偷跑出来的,又是个除了练刀什么都不会的武痴,活到现在属实不易,自然能捡便宜就捡便宜,反正住客栈请大夫花的都是沈归的钱。
断刀没说话,伸手要那钱袋。练芳刃本就心虚,被他这么一要就乖乖给了,谁知对方将钱袋里的碎银倒出来还给他,只收回了钱袋。他想着那钱袋的样式,不像是他们这种大老粗会用的东西,瞬间明白过来,“这是小姑娘留给你的?”
断刀也不再和他争论到底是小姑娘还是小少年这个问题,沉默地点了点头。
“看来她不仅是想救你一命,更希望你今后好好活着。”
“我会好好活着,带着他的那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