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千岛湖到钱塘路途并不远,但为了折磨沈归,叶鸿山选择了最慢的方法。两地都是富庶之乡,中间客栈驿站不少,叶鸿山并不怕有人来劫囚,如今的沈归在江湖上声名狼藉,连浩气盟都下了通缉令。且不提根本不会有人来救他,就算有也更好,他趁此机会一网打尽,揪出上次劫走沈归的人。
藏剑一行人入住客栈后,沈归被关进马棚,留了专门看守的弟子。夜半时分,整个客栈十分安静,看守的藏剑弟子不显丝毫疲态,依旧警惕周围的动静。
与之相反的是马棚里靠坐的男人,他很疲惫,嘴唇干裂,头发如蓬草,身上的衣服被血痕划破,几乎找不出一块完整的地方。但右手实在太疼,根本无法入睡,只能靠着马槽慢慢呼吸。
照叶鸿山这速度,他走不到藏剑山庄怕是就要没命。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马棚看守的藏剑弟子径直倒了下去,“磅”的一声,在这静谧的夜里格外响亮。没一会儿远处猫着腰走来一个人,看见他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绕过灯光照到的地方钻进马棚。
那人从腰上摸出一把小刀割断他手上的绳索,握着他的手在掌心写字。
别怕,我会救你。
沈归眼神微亮,想要看清这人是谁。昏暗的马棚里只能看见一个轮廓,但他确定这个人自己并不是认识。
是师父派来救自己的吗?
那人将他扶起来往外走,他这才发现这身形似乎是个姑娘?穿着衫裙,应该是姑娘吧。肩背都有些瘦弱,他不太敢依靠对方。
走到那倒下的藏剑弟子身边时,姑娘停下,蹲在藏剑弟子身边摸索一阵,从对方后颈取出一根银针。而后又扶着他往客栈里面走。
他们到了客栈内院搬开地窖门钻进去,里面漆黑一片,那人点了一只蜡烛让他拿上,自己跑去搬地窖里的酒坛。
“我们得快点,叶鸿山内力深厚,那锁神香至多迷他半柱香时间。”那人的声音清亮温软,很符合十五六岁……是少年?
“你不是我师父派来的人?”沈归靠着酒坛喘息,他全身都在痛,没有发出呻吟已是极限,额头凝结了无数密集的汗珠。
搬开酒坛露出一个通道,少年听见他声音不对,转过身来查看他的状态。脏兮兮的手连着一截皓白的腕,对方毫无顾忌地扯开他的衣服。他看见这人烛火里圆杏一般的眼睛,透着暖黄的底色,满是担心。
“他们下手太狠了。”少年说着从腰侧掏出布包,打开后取出十二枚银针,挨着他裸露的胸口和肩头扎下。“你的奇经八脉都被封住,银针只能暂缓痛苦,必须寻一位高手为你打通经脉。”他收拾针包时发现男人的右手腕在流血,赶紧查看。见那处伤口断开经络,心狠狠抽痛了一下,对于一个执剑的人来说,右手比生命还重要。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我们出去我再告诉你我是谁。”他从包里摸出一张淡紫色的手帕,叠成两折将伤口包住,然后又去角落里捡了块木板掰成自己想要的大小,将木板垫在手背固定。
沈归也明白这里不安全,不再多问,身上的疼痛些微缓解后便起身与对方从地道离开。这地道不长,走了不到半柱香就到了出口,那少年将他扶上马车,一遍叫他换衣服,一边驾驶马车逃离。
这种时候选用马车作为逃跑座驾并不明智,动静大还容易被追上。沈归想提醒对方不如弃车另走,谁知少年似知道他的心事,提前一步勒缰绳扶他下马车。但将他扶到一处山坡后却准备返回马车,沈归下意识抓住他,“别回去,危险。”
“我去引开他们,不然迟早要被追上。待他们离开后,你朝着这个方向去,大约五里的地方有座废弃城隍庙,最左边的神像香案下放了盘缠,在那里等我。”少年捧住他的手轻轻掰开,黑夜里看不清对方的脸,沈归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神情。
“你到底是谁,谁让你来救我的?”
“没有谁让我来救你,但我一定会救你!”
“沈某如今声名狼藉,武功被废,又与天风镖局藏剑山庄结仇。昔日亲友皆避我如蛇蝎,人人唾弃恨不得诛之而后快,若无人请你来,你何必为我这样的人冒险。”
这话是事实,也是他逃亡多日求助无门后的心灰意冷。一个人若是连自己都放弃了,别人无论如何努力也救不了他。少年深谙其中道理,抓住他的手道:
“沈归,我相信你,无论如何我永远都相信你。”他隔着面巾和他为道长包扎的手帕,十分虔诚地亲吻手上的伤口。“也请你相信你自己,哪怕一点希望也要抓住,活下去!”
自出事后除了师父,这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坚定相信他的人。虽然他不认识他,甚至不知道他是何模样,但少年的那番话却让独自挨过流言蜚语的心狠狠触动。他此刻是如此急切地想看清楚对方,可夜色迷眼,又不能燃火,只能握住对方的手不放开。
少年挣脱他的手奔向马车,暗夜里只有一个裙装的轮廓,离他越来越远。他想喊别去,但后方已经传来追赶的声音,只能缩在山坡后捂着那只被亲吻过的手平息心里的悸动。
那吻太烫,灼得他慌神。
待藏剑追捕的人离开,他才起身往少年说的方向去。少年说得对,别人都还没有放弃他,他怎么能放弃自己。士可杀不可辱,即便死去也要清清白白,更何况还有人相信他。
他虽然身上有伤,但害怕被藏剑的人撞上,脚程极快,天未亮就赶到城隍庙。如少年所说,城隍庙最左边的神像香案下放了衣服帷帽细软,还贴心地备了包子和水。他许久未曾正常进食,正迫不及待拿起包子,上面掉下一张纸。沈归不敢生火,只能挪出城隍庙借月光看纸上的字。
先饮水,后进食,细嚼慢咽。
他先是一愣,而后明白了,少年应该跟了他们许久,知道他久不进食,怕他突然吃冷食会伤胃腑。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这样体贴细致,以前都是他照顾别人。
沈归是师门里的老大,晨省昏定,对上要孝敬师父,学好武功不辱没门楣。对下要照顾师弟师妹,耐心教导。就连下了山也保持着那份细心与稳重,对同辈侠士多有照顾,叶家大小姐便是这样与他相识相知。
过分懂事而学不会麻烦他人,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再关心他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好像他生来就那般可靠,只为让别人依靠。
他慢慢吃完包子,实在疲乏躲在神像后面渐渐睡着,待醒来已是晌午。睁开眼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来过后心不由得沉下去。一咬牙准备出去寻人,又怕自己离开对方就来了,刚踏出破庙的半条腿立马收了回来。
若是以前他哪里需要这般着急,纯阳宫的沈道长到哪儿都有几分薄面可以用,如今却连姓名都不敢报。他坐在神像后面,仔细听外边的声音,每次有脚步声就会急切地起身去窗户边看,然而每次都失望而归。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他原本还算坚定的神情逐渐麻木,眼睛盯着空空的地面,仿佛一切都被排除在外。
天不知何时沉下来,庙外传来几声鹧鸪啼鸣,夹杂着细微的风声,让人不自觉感到寒意。
右手臂的疼痛又开始了,一点一点侵蚀神智,在骨缝里肆虐。沈归脸色比前一夜还要苍白,仔细看会发现他在颤抖,不止是右手,整个人都在轻颤。
那种疼沿着血液流动,钻进心脏,再以无比压抑的窒息感流窜全身。
虽然黑夜里什么都看不见,但沈归从始至终都没有合上眼睛。他似乎怕自己又睡过去,眼睛瞪得大大的,手指扣得流血。
少年没有来。
沈归等了三天,依旧没有等到要等的人,不得不去附近的城镇里买食物。他将自己右手伤口上的手帕摸了又摸,指腹能够清晰地摸到兰花刺绣,而后才像有了些许勇气般踏进集市。
因为害怕会和少年错过,他买好东西就往回走,却在街边的茶肆里听见藏剑山庄的消息。老百姓们都在议论三天前藏剑首徒叶鸿山追击罪人沈归之事,据说那贼人被追得走投无路,驾着马车跳崖了。说到这里不少人跟着唾弃一句:“总算死了!叶小姐多好的人啊,怎么就认识这么个欺师灭祖的家伙。”
他还在这里好好地站着,那坠下悬崖的人是谁?!
手上那些软和的可口的馒头滚到地上,人却像无所察觉一般离去,一瘸一拐回城隍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