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像一片羽毛，在渐起的晚风中轻轻摇曳。下方的校园已彻底沉寂，警戒线被撤走，那滩触目惊心的污迹也被粗略地冲洗过，只留下一片比周围颜色更深的、不规则的水渍，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丑陋伤疤，烙印在地面上。

于嘉翊早已离开，带着他未知的震惊与或许存在的些许波澜，回到了他本该拥有的、光明温暖的世界。

而我，被留在了这片冰冷的虚无里。

追踪目光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记忆深处又一个尘封的盒子。那里面装着的，是我所有卑微软弱的窥探，所有不见天日的痴妄。

从那次楼梯口的短暂对话之后，于嘉翊于我，不再仅仅是教室里的一个亮眼背景，一个遥不可及的符号。那声“谢了啊，同学”，像是一点星火，落入了我早已铺满干柴的心原，虽然未能立刻燃起熊熊大火，却足以让那蛰伏的痴念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我开始无法控制地追踪他。

这种追踪，并非蓄意的尾随或骚扰，而是一种病态的、无孔不入的注意力倾注。我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雷达，而于嘉翊，是唯一的目标信号。

在教室里，我的视线拥有了自动锁定的功能。无论老师在讲什么，黑板上的公式多么复杂，我的目光总会在不经意间，无数次地滑向他的方向。看他听课时的侧脸，看他思考时微蹙的眉头，看他偶尔因为听懂了一个难点而豁然开朗、嘴角微扬的样子。他随手转一下笔，他低头记一下笔记，他抬手揉一揉后颈……每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都被我的目光无限放大，慢放，珍藏。

我记住了他所有的习惯。

我知道他周一和周四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会去篮球队训练。于是，每周的这两个傍晚，我都会“恰好”需要去图书馆还书，或者“恰好”要去办公室问问题，选择的路径，必定会经过篮球场。

我会找一个最远的、有树荫遮挡的看台角落，假装在看手里的书，实则所有的感官都用来捕捉场上那个奔跑跳跃的身影。运球声，脚步声，球鞋摩擦地面的吱嘎声，还有他偶尔和队友呼喊的声音……这些混杂在一起的声响，于我而言，却像一场独奏会。

夕阳的金光洒在他汗湿的头发和手臂上，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他进球时会笑着和队友击掌，露出洁白的牙齿；失误时会懊恼地拍拍手，随即又立刻投入下一次奔跑。

那样鲜活，那样充满生命力。

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模样。

我看得入了迷，直到天色渐暗，训练结束，他拿起书包和队友说笑着离开，我才像从一场美梦中惊醒，慌忙低下头，抱着根本没翻几页的书，匆匆逃离现场，心里既充满了偷窥般的负罪感，又有一种饱餐后的餍足。

我知道他喜欢喝学校小卖部里某个特定牌子的矿泉水。于是，我的视线又会在他去小卖部时，隔着拥挤的人群，精准地追踪到他拿起那瓶水，递钱，然后拧开瓶盖仰头喝下的动作。喉结滚动，汗水沿着脖颈滑落。我会立刻别开滚烫的脸，心脏狂跳，仿佛喝下水的是我自己。

我知道他午饭后喜欢和几个朋友在教学楼后的长廊坐一会儿，聊聊天。于是，我吃饭的速度变得更快，只为了能提前占据长廊另一端的一个隐蔽石凳，假装看书或发呆，实则耳朵竖得尖尖的，试图从风中捕捉到一丝半点他的声音，他的笑声。

我的整个世界，仿佛都以于嘉翊为坐标轴重新进行了划分。

我的日记本里，不再只有灰暗的抱怨和疼痛的记录，开始频繁地出现他的名字，以及那些琐碎的、关于他的观察。

“今天体育课，他投进了一个三分球。”

“他好像很喜欢那支黑色的水笔。”

“下午在走廊碰到，他好像看了我一眼？也许没有”

“他数学又考了第一。真厉害。”

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我的卑微和欢喜。

我像一個躲在暗处的偷窥者，贪婪地收集着属于他的阳光碎屑，并靠这些碎屑，苟延残喘。

我满足于这种单方面的、寂静的追踪。我从未想过走上前去，加入他的聊天，或者给他也买一瓶水。我清楚地知道我们之间的鸿沟。我能做的，也只是这样，隔着遥远的距离，用目光小心翼翼地触碰他。

仿佛只要能看到他，听到他，知道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散发着光芒，我那片漆黑冰冷的世界，就能借到一丝微弱的、虚幻的暖意。

飘在空中的我，冷漠地回望着那个躲在树荫下、长廊尽头、教室角落，用目光一遍遍描摹另一个少年的自己。

多么可悲又可怜。

我倾注了全部生命的追踪，对于被追踪的他而言，或许毫无意义，甚至从未察觉。

我视若珍宝的每一次窥见，于他而言，不过是寻常日子里最普通的瞬间。

我的目光能穿越人海精准地落在他身上。

却永远无法，让他真正地看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