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影正埋首在水池前，哗啦啦的水声和碗碟碰撞声不绝于耳。她穿着胶鞋，围着防水围裙，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纤细却看得出有力道的手臂。动作麻利，几乎带着某种韵律感。

“林淼淼，给你找个帮手！”老板吼了一嗓子，“教教她怎么洗！洗不干净扣你工资！”

那身影闻声转过头来。

那一刻，时间仿佛慢了下来。

她看起来比我大几岁，二十出头的样子。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清秀的脸。脸上溅了些水珠，额头也有汗，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澈，像被水洗过的黑曜石，透着一种与我周遭所有人截然不同的沉静和……力量感。

她看到我，似乎也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弯起一个很浅的、善意的笑容：“好啊老板。”

老板交代完就出去了。狭小油腻的后厨里，只剩下我，她，还有那堆积如山的脏碗碟。

水声哗哗，蒸汽氤氲。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像个误入异世界的傻瓜。

“第一次干这个？”她开口问道，声音温和，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很好听。

我僵硬地点点头。

“没事，很简单。”她递给我一套和她一样的胶鞋和围裙，“穿上这个，不然一会儿衣服都没法要了。先把头发扎起来。”

我笨拙地套上又大又沉的胶鞋，围上散发着洗洁精和油污味道的围裙。她的手很巧，看我扎头发不利索，很自然地过来帮我重新扎了一下，手指轻柔，没有碰到我的头皮，却让我浑身微微一颤——太久没有经历过这样不带恶意的触碰了。

“像这样，”她示范给我看，拿起一个脏碗，先用清水冲掉大的残渣，然后浸入满是泡沫的热水盆里，用丝瓜络仔细擦洗，再放到另一边清水池下冲净，最后放入旁边的沥水架，“一定要用热水，加洗洁精，油污才下得快。冲要冲干净，不能滑溜溜的。小心别打碎盘子，碎多了老板真要骂人的。”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仿佛不是在从事一项繁重肮脏的劳动，而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我学着她的样子，把手浸入热水里。水温很高，有些烫手。我拿起一个沾满红油和辣椒的盘子，黏腻的触感让我胃里一阵翻腾。

“忍着点，习惯就好了。”她像是看穿了我的不适，轻声说，“就当它们在泡热水澡，我们在帮它们变干净。”

这个比喻有点幼稚，却奇异地缓解了我的恶心感。

我开始机械地模仿她的动作。笨拙，缓慢，小心翼翼。热水烫得我的手很快变得通红，洗洁精滑腻腻的，腰很快就站酸了。旁边的脏碗碟仿佛永远也洗不完。

但她似乎有无穷的精力，速度丝毫不减，偶尔还会帮我把我这边洗好的盘子拿过去冲水。她没有抱怨，没有不耐烦，只是偶尔会哼几句不成调的歌，或者跟我聊两句。

“我叫林淼淼。你叫什么？” “江…江絮。” “很好听的名字。你看起来年纪很小，怎么没上学了？” “……不想上了。”我含糊地回答。她看了我一眼，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嗯，有时候……读书也不是唯一的出路。”

她的理解，没有刨根问底，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

整个中午的饭点，我们就在哗哗的水声和蒸汽里埋头苦干。汗水浸湿了我的后背，头发黏在额头上，胳膊酸得抬不起来。但当最后一只盘子被放进沥水架，看着那堆成小山的干净餐具在水汽中泛着光，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成就感，竟然悄悄冒了出来。

老板进来检查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哼了一声，算是认可了。

开饭的时候，我和林淼淼，还有厨师、前厅那个服务员一起，挤在后厨一张小桌子旁吃饭。是很简单的员工餐，一盆炒青菜，一盆麻婆豆腐，米饭管够。

我捧着饭碗，吃着热气腾腾的、正常的饭菜，鼻子忽然有点发酸。我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这样坐在桌子前，吃一顿像样的饭了。

林淼淼给我夹了一筷子豆腐：“多吃点，下午还有得忙呢。”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浅浅的笑意。

那一刻，透过油腻的蒸汽和后厨的嘈杂，我看着她的笑容，心里那片冻结了太久的荒原，仿佛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漏进了一缕，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