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主家提供的饭菜让人吃得心满意足跃跃欲试吧,一个年轻人放下饭碗站起来,抹着满嘴的油光说:“咋要等到露水干了才去割罂粟噢?我们现在就去嘛,给主人家多干点活嘛!”
索旺泽说:“大家不要着急。露水没干,割出来的罂粟汁水分很重,熬出来的鸦片烟就不好。在我们山里,这叫露水烟。要想收到好的罂粟汁,熬出好的鸦片烟,必须等到露水干了才行。”
大家齐齐地“噢”了一声,重又在饭桌旁边坐了下来。他们惬意地打着饱嗝,悠闲地剔着牙缝,快乐地说着笑话。甚至还有人掏出随身携带的叶子烟,裹卷成粗短的圆棒,装在烟锅里,舒舒服服地抽了起来。他们还从来没有给人干过这样的美差事:好饭好肉款待了,却不急于去干活,非要等到太阳出来露水干了后,才去干活!
他们脸上,全都露出了神仙般逍遥享受的神情。
直到太阳升起来,爬上了东边的屋脊,将铺砌着青石板的大院地照得金光闪耀时,那一百个农人才在李嘉瑞和烟把式索旺泽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走出李家花园,浩浩荡荡地开向外面的田野。
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分配到了一把精巧锃亮的铜刀子。
他们捏着铜刀子往田野里走去的时候,阳光照在锃亮的刀面上,在他们身前身后反射出无数闪耀的光斑光点。
这些闪烁不定的光斑光点,让他们新奇,也让他们头晕。
漫田遍坝的丰茂成熟的罂粟的气息迎面扑来,更是让他们心旌摇荡。他们仿若踏进某种幻境一样,脚步飘浮,心神恍惚,晕晕乎乎地站到了田地里去。
他们按照索旺泽的吩咐,间隔两三尺的距离,一字形排开。
他们在索旺泽的示范和指导下,小心翼翼地捉住罂粟茎头上的“蛇脑壳”,用铜刀子在上面轻轻地划着口子。那鼓胀饱满的“蛇脑壳”里,顷刻就淌出了白色的汁液,如同女人富足的奶水,汩汩地往下渗流。
但是,索旺泽却不让他们去动那汁液,要他们径直往前割。直至割到了另一边的地头,太阳都升到了头顶上,索旺泽才让他们返回来,每人发给一个细瓷白碗,用铜刀子去刮收那些“蛇脑壳”上面附着的汁液。
这时,那些白色的汁液已经积成鸽蛋般大小了,且被太阳烘去了水分,变成了一种很黏稠的东西,仿佛巨大的泪滴,凝结在“蛇脑壳”上。农人们很轻松地就将它们从“蛇脑壳”上刮下来,刮进了手中的细瓷白碗里。
这样一路刮下去,刮到另一边的田地尽头时,他们的细瓷白碗里全都装满了这种乳白黏稠的东西。
索旺泽说,在他们山里,这叫“烟乳”。
这天,一百个农人割了五十亩地的罂粟,总共搜集到满满十大铜盆这样的“烟乳”。
夕阳落山的时候,他们簇拥着李嘉瑞和索旺泽,端着那十大铜盆收获的“烟乳”,像捧着珍贵的金银财宝似的,兴高采烈地往李家花园走去。
春芹对什么事都好奇,她挺着大肚子站在龙门坎上,竟然伸出手指在铜盆里蘸了一点“烟乳”,送到嘴里去品尝。可她即刻又“呸呸呸”地将那“烟乳”吐了出来,皱着眉头嚷叫道:“咋这么苦,这么苦啊?”
索旺泽笑道:“这是生烟,还没有熬过。等熬了后,它就不苦了,就香了。”
李嘉瑞瞪着她骂道:“狗日的,牛尿马粪你都想尝一下!外面还有一堆狗屎,要不要给你挑来嘛?”
春芹噘着嘴说:“人家没有见过鸦片,人家稀奇嘛。”说完,竟破天荒地给了他一个娇媚的微笑,红着满是妊娠斑的大脸,摇曳着走进了龙门。
第二天,收割罂粟的活计照样进行。
这天,出现在田野里的不仅仅是那一百个收割罂粟的农人,还有附近小镇上的居民,他们也络绎不绝地赶来了,站在田地边上看着热闹。与两个多月前那场盛大的花期不同,这些不事耕作的小镇居民,再也做不到漠然视之了,他们被太阳烘烤得红彤彤汗淋淋的脸上,全都泛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惊奇和激动。其中一个在镇上做着布匹生意的小商人,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走到李嘉瑞旁边,弯下腰去仔细地打量着铜盆里那些白色的“烟乳”,疑惑地问道:“就这糨糊一样的东西,能熬出比金子还贵重的鸦片?”
李嘉瑞抬起头,望着他们家浩阔的罂粟地和那一百名忙活的农人,矜持地笑道:“能不能熬出金子来,几天后你就知道了!”
不久,李家三百亩地的罂粟便全部收割完毕,总共收集到七八十盆白色的“烟乳”,装在十个青花大瓷缸子里,摆放在李家花园的院地上,接受着阳光的照晒。
那一缸缸白色的“烟乳”在阳光的烘烤下,渐渐变干,变稠,变黄,最后,竟如琥珀似的闪耀出浑黄厚重的光泽。
接着,李家就开始大张旗鼓地熬烟了。
熬烟的棚子和灶台搭在龙门外面的阔坝里,而那口熬烟的大瓮子铁锅,则是李嘉瑞和索旺泽亲自带着两个男佣,到县城最大的杂货铺里挑选的。它被倒扣着捆在鸡公车上,由两个男佣轮换着,吱吱呀呀地推回了崇义镇。
对什么事都好奇的春芹曾问过烟把式索旺泽:为什么不在家中的厨房里熬烟呀?索旺泽笑了笑,说:“熬烟时会出很多怪事奇事,我怕把李家花园弄脏了,也怕把你们这些娇贵的少奶奶吓着了。”
至于熬烟时会出什么样的怪事奇事,要把人吓着,索旺泽始终闭口不言,只是红着紫黑的脸膛,喃喃地说:“到时候你就晓得了,到时候你就晓得了。”
这就激起了春芹强烈的好奇心,对熬烟一事充满了神秘的向往。
现在,她就挺着大肚子,走出李家花园的龙门,走到熬烟的棚子里,来看索旺泽“治”锅了。
所谓“治”锅,就是把那个大瓮子铁锅安放到灶台上后,采取一系列的手段对它进行打磨、清洁、熬煮,使其洁净,不带丝毫的杂质与异味。只有用这样洁净的毫无杂质与异味的大铁锅,才能熬制出质量上乘的鸦片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