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楚倚云醒时,燕游的唇正蹭过她颈侧。余光所见的半张脸里,目含血丝、眼袋深陷,昭示着前夜的不眠不休。见她醒了,还有余兴扯着她半敞的衣襟眯眼歪头笑。虽是一个字不说,仍能看出笑容的主人心情极为不错。薄唇短暂抿出的雀跃弧线之中,甚至隐隐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疯狂。
她对此并不特别排斥,偶尔还会沉溺。因为燕游在床笫之外(这次勉强不算,半个身子在外头呢)吻她时,一向比较循礼,总带着些给奏折批红一般的慎重,再怎样重地落回了实处,也只是用嘴唇轻拂而过,跟她的宠物猫“墨旱莲”叫她早起时一个蹭法,甚至还好点,连湿痕和老猫味都不会留下。所以她也空出一只手,轻抚在燕游尚未束冠、还是一片柔软的发顶。
只是都快不惑之年的人了,还要仗着她醒而未起,就这样拿她的颈项锁骨当公文盖章,耳鬓厮磨,还接二连三,未免有点太不害臊。
再有便是——红色官服上那金线绣成的巨大的兽纹硬得很,把她咯疼了。这纹她听燕游讲过,叫做獬豸,额头上有个大角,大宁司刑狱的官员身上都穿这个。燕游官品是最高的,所以这只神兽绣得极为真材实料,最大、最硬。燕游的吻尚算轻柔,可侧颈本就脆弱难禁,以致缠绵之中,倚云神思恍惚、视线混沌,一时竟产生了错觉:好像丈夫官服背后这头象征正大光明的神兽已经蜕出了魂魄,此刻匍匐他丈夫脊背上,正于舐咬时露出扭曲的本相。
……又或许,不是错觉呢?
今天她是在早晨被燕游活活亲醒的。这种状况虽不多,倒也不少。第一次这样,遭殃的是她自己;之后几次遭殃的,是燕游的政敌,敌人的分量层层加码,报应则紧随其后:罚俸、禁足、贬官、夺爵、流刑……满门抄斩。
——这次又该轮到谁?
一旦有这种想法,便教罗帐之中的温情荡然无存,任何亲密都显得滑稽起来。这只从来明辨忠奸、对人心的腐臭一闻则灵的神兽獬豸,现在能察觉到己身的血肉灵躯也在溃烂吗?
她也同样唾弃自己,竟能从这般的撕咬中品出一丝快意——正如幼时偷窃得手时刹那的战栗,一种心惊肉跳过后的甜蜜余韵,就这样一直拖着她往欲望的泥潭中深陷,为一己之私堕入可能万劫不复的魔障。
“发什么桃花癫,疯够了就下床。”她心一横,屈膝顶向燕游腰腹。
对方则熟练避过,很知趣地站起,已是一脸餍足:“阿芸,我的心肝儿,你来随我看。”
广袖扫过鎏金暖炉,燕游抖开那张卷轴,顺便掸去袖上敷到的几点苏合、艾草香灰,才舍得再在楚倚云身边躺下,将卷轴拉平在眼前展示给她。
“这文字是有点佶屈聱牙,不过谜倒是不难解。”
楚倚云凑过头去看,只见那卷轴之上写着:
臣闻天地之道,贵在好施。今蒙尊驾慷慨解囊,进献物资,助我义宅,惠诸苦子,度此严冬。宝物非所贵,真情实可珍。无以为报,故呈此文,记此玉成之恩。夫人厚泽,如日之升,光照四方。愿贵人及亲眷福深似海,寿长似山,德行天下,名垂千古。
谨以此折,表吾及义宅诸子感恩之心。再拜。
上面有几个原本被加粗的字,已被朱笔圈了出来。
“臣、进、宝、无、玉。”她将那些被勾出的字一个个点过,逐一念出,问道,“有什么特殊的?”
“这是个‘宦’字——他手上说不定有韩九昌的罪证,希望我们能帮其检举。呵——鼠辈垂死挣扎之际咬出的血窟窿,倒比狐假虎威时作出的抓痕有趣得多。”燕游紧紧回握楚倚云的手,将她如珍似宝地看了又看,眼里满是热切崇拜,“我娘子怎么就这么厉害呢?竟连这种消息都能拿到手。看来真是套路留不住,真情才得人心呢!这方面我还真得跟你学学!”
“哦。”楚倚云愣了会神,应道。猜灯谜是富家少爷小姐的游戏,不在她能力范围,能从患儿那读出个“求文”便很超常发挥了。而且就凭这个轻飘飘的、毫无风险的揭发,并不代表那人不该死,“不过是和他师父一路的货色,分人下菜碟、打一棒给个枣。口中说着仁爱大义,心里都是利己的生意。”
“我与娘子所见略同。这种投机者,碰到垫脚石就踩一脚,碰到浮木就抱住。鬼知道我们燕家在他眼里算哪种呢?”燕游感觉自己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有点不自在地碰了碰鼻尖,“所以总不好这么轻松为他们作了嫁衣,还得小心为上。揭发阉党也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罢了。”
“不过给我几天,就几天。多少查查看。我向你保证。”
而燕游眼中,在这字谜之外,亦有的是说头。即使这个字谜在出谜人那儿,大概只是一个字谜罢了。
宝盖头去点,是为‘宀’,暗指屋舍,此时亦可解读为宫闱之义。宝中无玉,此玉可为先朝传国玉玺,甚至是那枚国玺损坏后制造的、可以明辨皇权法统的玉牌。两者皆遗失,恰合宦官窃国之相。
昏君得位不正,宫中又满是不臣之臣,那这皇权岂非恰是空壳一具?
这是正应了大宁的现状了。这样的王朝,要来何用?那龙椅,合该换一个人来坐。他觉得自己就不错,自己的妻子孩子也很合适。
又是一天晨起,正房内正烧着地龙暖炉,像前几天那次一样,一夜劳碌后燕游急匆匆褪了外袍爬回她床上,二人在榻上相依偎了一会儿。
楚倚云听着紧贴之人鼓凑的心跳,瞟了一眼正暗自陶醉的丈夫,说:“我也觉得之前义宅那人之语不可尽信。但看你这样子,像是已有头绪了?”
燕游像是等这句话已久,忙点头道:“有。你可知,前些时候义宅死掉的那好些孩子?因为本打算送云郎去,所以我也派人调查过。如今再查,便发现不少孩子患病和离世时间对不上。我猜测,那伤亡数字里头恐怕有水分!”
“伤亡数字里有水分……”楚倚云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宦官也从那里买了人?”
“不仅于此。恐怕他们还趁此机会,将那些孩儿们记成病死者,做成了黑户。”
一听此话,楚倚云心里顿生一股寒意:但凡大宁子民,一旦确认死亡,名籍就会被永久销毁。篡改名籍记为病死,无异于被买断后路。也就是说,那些在她来之前,先一步离开的孩子恐怕已永无重见天日的机会。
“真是缺大德了。我瞧着那人倒确实是个什么都敢吃的家伙,只是他这么骑在墙上四处卖人,不怕扯胯吗?”她拨开燕游黏在自己脖子上的发丝,也拨开他垂落在自己肩膀的手,又改作十指交握的姿态,权当是安抚。燕游袖口熏的是提神的龙麝,却让她反射性地想起义宅写作避难棚读作停尸间的那座小屋的防腐草药味,格格不入。
燕游还在为一大早就能牵手手暗爽,听了楚倚云的话,稍作思考,给出了他自认为合理的猜测:“如果并非其自愿,而是畏惧内侍的威权,不得已而为之呢?那管事虽在义宅办差,也未必没有个父母妻儿什么的。”
皇帝忌惮太后,为排除异己,组建了东阁并放任其权力膨胀,宦官特务可监察百官百姓,可以秘密捉人审讯,可以甚至未经有司过问直接处决犯人。既然如此,那个管事妻儿老小的性命便可能都握在太监手里用作要挟。
楚倚云也算是被开了眼界,一脸“原来还能这样!”的表情。心想燕游路还是走窄了……不是,这种禽兽不如的手段,就算他们想得到,有能力有法子,也是不屑于去用的。
“胆敢如此敲诈你,只怕那人也是知道自己罪孽已深,才抱了能捞尽捞的心思。”燕游说道,“只是没想到你真像个有良心、有手腕的。所以最后替自己留了一手,希望凭你的人脉一举自东阁的管控中脱身。也为自己挣一分生机。”
楚倚云并不想管那个管事的死活,在她的概念里怎么处置他已经变成了燕游的事,而且燕游没道理也不可能对他网开一面。她只当被骗了一把活死人的棺材本,而且是亟待追回的棺材本。她听着心烦,直接起身坐到梳妆镜前,燕游也灵敏,自然而然跟到她身后替她绾发。
楚倚云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脸,问道:“那些孩子会被怎样对待?”
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