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也知道没什么赢的希望,但年轻人压不住火气,刚好掰苞谷打谷子我还是能挑得起个百十来斤,也就撩起膀子,打算跟“眼镜”比力气。
我们俩站起来,众人或站或坐,嘴里叼着烟,瞧着我们。
今天停靠在车道上要装卸的是满满一车化肥,“眼镜”说,看你小,我让你,我先来。
他把草帽盖在头上,走进车厢,像举重运动员一样,吐了口气,马步一沉,揪起一袋化肥呼的就甩到肩膀上,我看他干瘦的脚肚子上疙瘩似的肌肉阵阵扭动,当他走上跳板,停下来示威似的闪了两闪,然后对我笑笑,最后爬上汽车一扔,一包化肥就老实地待在车上了。
我原本以为这不轻松,“眼镜”一演示,反而让我又觉得不过如此。于是我甩甩胳膊,扭扭脖子,大步流星地往车厢走去,才靠近车门,一股浓烈的氮氨气扑面而来,差点把我窒息。等我适应过来,已经天旋地转,想返身就走,众目睽睽之下又没有勇气。我学着“眼镜”吐气、沉马步,揪袋子,那包化肥纹丝不动。我听见众人在笑,连忙躬起腰,把化肥包刨到背上,这才发现这化肥至少有一百来斤,我马上吐了口气,摇摇晃晃起来。我全身的血涨沸了。起身的时候,胸口感觉渗出几丝血的腥甜。
真是上来容易下去难,一步步往前走,才发现脚下的木板是软的,而且往汽车上走脚下还有一个坡度。
我哎哟一声,心里已扇了自己不知多少个巴掌。
我汗如雨下,举步维艰,完全是使了吃奶的劲才把化肥搬上车。
我拍拍衣服上的灰,再坐到人群中的时候,腰也痛,脚也酸,感觉心都要跳出胸腔了。
老李端起杯子,有点佩服,又有点不解。
我端起那个搪瓷杯,看着那满满一杯酒,二话不说就往嘴里灌。
这是本地的一种酒,苞谷酿造,度数在60度左右,味辣而且冲。
老李慌忙把杯子按住,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兄弟,够意思,慢慢喝完便是!”
“眼镜”起哄,不屑地说:“当年孙中山去拜见康有为,康有为要他拜帖,什么叫拜帖,就是拜师,孙中山不认黄,结果就是:大器晚成!老李,你今天倒是也认他做你徒弟啊,这小老表,你有老李罩着,行世的,必然事业早成,如何?”
老李明明听出来“眼镜”说的是反话,但还似乎真动了心,一边说不敢不敢,一边又殷切地看着我。
我想,其实老李能罩我什么呢?他们这一行吃力气饭,四肢粗壮,头脑简单,未必懂得现时下那些弯弯道道。可话又说回来,我也愿意认老李,一来交个忠厚的朋友,二来就当体育锻炼,最重要的是我还就要做给“眼镜”看一下,好堵了他的嘴。
我说:“老李,李师傅,你要不嫌弃,我现在就拜你的帖吧!”
老李哈哈大笑,忙说:“不至于,不至于!今天我们就学回彝族人,就围在这儿吃点酒,吃点肉,其他的,先不说!”
“眼镜”得了势,就说:“我就说他能有多行世的!”
后来我才晓得,“眼镜”是冕宁人。冕宁人向来吃得苦,耐得劳。在西昌城里,我们常见的许多下苦力的人,我们叫他们冕宁背篼。冕宁原本物产丰富、人杰地灵,冕宁火腿就不说了,西昌大街小巷的冕宁火盆烧烤近几年也像阵风一样刮遍了成都,什么西昌帅哥烧烤,冕宁美女烧烤,一到晚上,生意火爆,人气爆棚,总让人觉得水润风华的四川盆地、清凉幽静的成都平原,每个夜晚都被凉山攻占了。但就是这样,还是有些西昌人无端地歧视冕宁人,叫别人冕宁背篼。
山峦重叠的凉山,多少人想走出去看看,这一理想与生俱来。但走不出去的人们,依然忙于生计,丧尽希望但又绝不妥协。
“眼镜”的历史就是这样一个试图读书改变命运但结果却一败涂地的例子。初听过他故事的人都不禁会内心隐隐为之动容。
“眼镜”参加过三次高考。第一次在冕宁,他填报了阿坝师专,但考下来差了近100分,没考上;第二次他毅然决然地到了西昌礼州中学补习,这回他还是报了阿坝师专,但天不遂人愿,差了50分;第三次“眼镜”转战川兴中学,这回他总结了前两次失败的教训,觉得冥冥中受了启发,自己读书不行,不如改考体育!于是他坚持每天起来长跑5公里,春夏秋冬,风雨无阻。只可惜,那一年他的体育特长课是过了,文化课还是差了20多分。
别人经常取笑“眼镜”,说他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眼镜”自己也觉得命运不公,以前见人就讲自己的高考史,还总少不了说句先晓得当时就不考体育了,考音乐还要好考点……但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往往一件同样的事,对一个人来说很容易,对另一个人来说却很难。随着时间的流逝,那青春的三年伤痛已慢慢变淡了,没有人再愿意听他失败的故事,他也就沉默了,经常抽着烟喝着酒一句话不说发半天呆。后来人们松了一口气,觉得“眼镜”这辈子终于认命了,但每每酒后,“眼镜”总是眼神呆滞,嗫嚅着不知说什么,最后突地站起来,眼露杀机,挂在嘴边的常常是这句话:“行世的老子今天就不会这样了!”
老李说:“就你行世,别人都不行世!小邓说的也是实话,你们就看赵家坎赵矮子家那个赵清,大学,三本,四年,什么经济管理专业,是不是学出来当官的?——每年要一万多的学费生活费。他爹妈妹妹,一家人出去打工供他上学。但是,毕业之后你们看又怎么样呢,找不到工作不敢回来,考公务员又都没成功。你看他家现在房子房子没修,爹妈爹妈有病不敢治,还好,今年他终是跟着村里其他人出去干水泥工去了。”
“就是,东山小学不是也关张了嘛。”老李的老婆插了句嘴。
老李说:“以前不关也就是临时托管所,娃儿些在学校待着不到社会上惹事就行,等大一点,就出去打工了。有什么办法呢?不是人家功利,现在娃儿些读书看不到希望,老师也是教得懒心无肠,家长哪个还想去花冤枉钱读书嘛!”
我叹息一声。整个社会弥漫着一种失望与厌学的情绪,那些像我一样只能在城市的边缘挣扎迷茫的人,还知道自己是谁吗?大学生?农民?农民工?
“你光说别人,老李,你儿子呢?不是今年也考了大学了么?”“眼镜”故意把老李的谎话戳穿。
“我,我这不是也让他不要去读那球莫名堂的书不是!”老李涨红了脸,显得很焦躁。
我这才知道老李还有个儿子,今年刚考了大学,通知书都还没拿到。后来听说是他儿子自己不想去读书,看来老李今天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我说:“老李,你不要骗我!你想听听我过来人的意见就明说!我从你和你老婆的眼神里就看出来了,你们是希望他去读的,故意让我来说。”
老李咧嘴呵呵地笑。
我有点飘然了,说:“就算生活强奸了我,我也要笑颜相迎。千言万语,一句话,读书改变命运!”
“对,小邓,我和你嫂子就是这样想的,读书不一定是要当官发财,学会做人,懂得感恩就行。”
“眼镜”在一旁听着,没有表情,但终于蹦出几个字来:“迷则乐境成苦海,悟则苦海为乐境。”
老李看看他,又看看我,像没想明白,咧着的嘴不张也不合。
那天下午我们就在车站的树荫下边吃边聊,整了整整一个下午。结果那一茶杯酒下肚,我就把自己灌翻了。
这之后我就跟老李他们成了朋友,也在老李那里帮帮忙,打打工,干一天老李就给我一天的钱。老李他们原本跟车站的人关系也好,渐渐我也跟站上的工作人员彼此熟悉了。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现在来说说那天喝酒醉后的事。
老李和“眼镜”把我怎么整回草棚里,我又说了些什么样的话,现在我已经是完全想不起来了。我只知道半夜突然醒来,灵魂出窍,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哪里。
我挣扎着爬起来,要跨出草棚的时候才发现全身肌肉都在抽搐。好不容易尿完尿,又口渴难耐。
我去拔了一根甘蔗,三下五除二啃了几节,嗓子润了点,脑子里这才有点印象,知道自己一天都做了什么。
但就是那天晚上我正迷迷糊糊的时候,沙马子又神一样地出现了。
我不记得她是怎么来的了,只记得她喊了几声,就把我架铺上去了。又隔了一会儿,我感到自己的脸上被一张湿毛巾罩住,我本能地一惊,睁开眼时她正跪在我身边,表情严肃地给我擦脸和身子。
我可能还抱了她,她从我怀里挣扎出去,又喂了我瓶水,把手脚给我放好,叹口气下了铺去草棚外面了。
第二天天不亮我酒醒过来。一醒来,先移魂半空,看着这个我爸搭得很好的草棚,架空的铺很宽,一米二的席子铺着,周边都还摆着我的书,放着我的箱子和吉他。
突然我的魂魄被人一把重重扯落下来。这时,我才发现在这一堆物件中还睡着个人,一只手抱着我的腰!我一个激灵睁开眼,发现是沙马子,她微微睁开眼看着正在看她的我,骂了声酒鬼,然后转过身又呼呼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