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第一次带苏晚回家吃饭,是在入秋后的第一个周末。窗外悬着层薄阴,风把晾衣绳上的衬衫吹得晃,像面半卷的白旗。他在玄关换鞋时,指尖碰着鞋柜最下层的格子——那里常年放着林屿的灰色拖鞋,鞋尖沾着点洗不净的白涂料,是上周帮邻居刷阳台时蹭的。
“别换了,直接踩进来吧,地板刚拖过,不脏。”苏晚的声音从厨房飘出来,带着点水汽的软。林深应着,把鞋往鞋柜旁挪了挪,目光扫过客厅茶几:果盘里摆着剥好的橘子,是他提过一次“秋天吃橘子润喉”;马克杯倒着放,杯底印着的小鲸鱼图案朝上,是苏晚上次落在这里的。一切都妥帖,妥帖得让他心里发紧——他总觉得这些细节里藏着点不属于自己的影子,像浴室镜子上没擦干净的水痕,模模糊糊的,抓不住。
“在发什么呆?过来端菜。”苏晚探出头,围裙上沾了点番茄酱,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林深走过去,看见炒锅里的蒜蓉西兰花,盘子里的香煎鸡胸肉,还有一碗盛好的番茄蛋汤——全是他“爱吃”的菜。他接过盘子时,指尖碰到苏晚的手,温温的,他忽然想起上周林屿抱怨“最近总吃西兰花,吃得我都快成绿巨人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轻得几乎看不见。
吃饭时苏晚话多,絮絮叨叨讲公司里的事:“今天财务部的张姐带了月饼,莲蓉馅的,我给你留了一个,放你包里了。”林深“嗯”了一声,夹了一筷子鸡胸肉,味淡,没放辣椒——他其实能吃辣,是林屿一点辣都碰不得。苏晚又说:“上次你说胃不舒服,我买了养胃的茶,明天给你带过去?”林深抬头,看见苏晚眼里的认真,喉结动了动,没敢说“我胃很好”,只点了点头。
吃到一半,门铃响了。林深心里咯噔一下,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站起来——他知道是林屿,每周这个点,林屿都会以“忘拿东西”为由过来蹭饭。苏晚跑去开门,果然听见林屿的声音:“嫂子,我哥呢?刚在楼下看见他车了,就知道你们在家——哎,哥,你怎么不吭声?”
林屿晃悠着走进来,手里拎着袋苹果,看见餐桌旁的林深,咧嘴笑:“正好,我还没吃饭,给我添双筷子呗。”苏晚笑着应“早给你留了”,转身去厨房拿碗筷。林深坐在椅子上,看着林屿熟门熟路地拉开他旁边的椅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林屿今天穿了件黑色连帽衫,和他上周穿的那件一模一样,是去年生日时两人一起买的同款。
“哥,你今天怎么没点你爱吃的糖醋排骨?”林屿拿起筷子,夹了口西兰花,皱了皱眉,“又是西兰花?你最近怎么总吃这个?”林深没说话,苏晚端着碗筷过来,把碗递给林屿,笑着说:“是我买的,上次林深说想清淡点,就没做排骨。”
林屿“哦”了一声,视线扫过餐桌,忽然眼睛一亮,伸手去够摆在桌角的一盘清蒸虾:“哎,有虾啊!我上次说想吃虾,你还记得?”他说着,就夹了一只往嘴里送,刚咬了一口,就听见对面的林深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哑:“你忘记我海鲜过敏了吗?”
空气静了一瞬。林屿咬着虾的动作顿住,腮帮子鼓着,茫然地看向林深:“啊?我没过敏啊,哥你忘啦,过敏的是你——”
话没说完,他看见林深的脸白了,手指紧紧攥着筷子,指节泛白。而苏晚端着汤碗的手也停在半空中,汤勺里的蛋花晃了晃,滴在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看着林深,又看看林屿,眼神从疑惑慢慢变成了怔忪,像突然看清了镜子里的另一个人影——刚才林深说“海鲜过敏”时,她脑子里第一反应是“不对啊,上次他还吃了两只虾”,可现在林屿说“过敏的是你”,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和“林深”吃海鲜火锅,对方夹了只扇贝,刚碰到嘴唇就咳了起来,脸涨得通红,说“抱歉,我海鲜过敏”;想起上周和“林深”逛超市,对方拿起一袋虾,说“这个好,你上次说爱吃”;想起刚才林深看见虾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犹豫,和林屿现在咬着虾、一脸茫然的样子。
林深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他看着苏晚的眼睛,那双总是含着笑的眼睛,此刻里全是他看不懂的情绪——不是生气,也不是指责,是一种轻轻的、像被风吹散的茫然,比任何情绪都让他心慌。他忽然想起第一次约苏晚时,他特意穿了林屿那件蓝色衬衫,因为苏晚之前在朋友圈说“喜欢穿蓝色衬衫的男生”;想起上次苏晚感冒,他半夜送药过去,苏晚迷迷糊糊地抓着他的手,说“你上次也是这样,守了我一晚上”,他当时没敢接话,因为守着苏晚的是林屿;想起所有那些他以为藏得很好的细节——林屿不吃辣,他就点微辣;林屿喜欢橘子,他就每次都买;林屿胃不好,他就说自己胃不舒服——原来不是藏得好,是苏晚从来没分清过。
林屿终于反应过来,手里的虾“啪”地掉在盘子里,他看着林深,又看着苏晚,脸一下子红了,结巴着说:“嫂、嫂子,我不是……我哥他……”
苏晚轻轻放下汤碗,手指擦了擦桌布上的汤渍,声音很轻,却很清楚:“我知道。”她抬起头,先看了看林屿,又看向林深,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茫然,反而多了点什么,像蒙尘的镜子被擦干净了,亮得让人不敢直视,“上次吃火锅,过敏的是你,林深。”她顿了顿,指了指林屿,“上次逛超市,说我爱吃虾的是你,林屿。”
林深的手垂了下来,筷子落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他想说对不起,想说他不是故意的,想说他只是太喜欢苏晚了,可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看着苏晚,看着林屿,看着桌上那盘清蒸虾——那是林屿爱吃的,也是苏晚以为他爱吃的——忽然觉得很可笑,他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穿着一样的衣服,说着对方的喜好,以为能借着对方的影子留在苏晚身边,却忘了影子终究是影子,一戳就破。
苏晚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没有看他们,只是声音很轻地说:“我先回去了。”她走到玄关,换鞋时,目光扫过鞋柜最下层的灰色拖鞋,又看了看旁边林深的黑色拖鞋,忽然停了一下,却没说话,只是轻轻带上门,留下一声很轻的“咔嗒”声。
客厅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的风吹着衬衫,晃来晃去。林屿坐在椅子上,手抓着桌布,指节泛白,小声说:“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跟你抢……”
林深摇了摇头,捡起地上的筷子,放在桌上,声音很哑:“不怪你。”他看着桌上的菜——蒜蓉西兰花,香煎鸡胸肉,番茄蛋汤,还有那盘清蒸虾——全是他们两个的喜好,混在一起,像他们两个一模一样的脸,分不清谁是谁。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苏晚时,她站在阳光下,笑着说“你们兄弟俩长得真像啊”,当时他还笑着说“是啊,连我妈都分不出来”,现在才知道,分不出来的不是妈,是他们自己,是他们以为能借着对方的样子,藏起自己的心意,却忘了心是藏不住的,就像海鲜过敏一样,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窗外的天渐渐黑了,客厅里没开灯,只有远处路灯的光透进来,落在两个一模一样的侧脸上,一个低着头,一个红着眼,像两尊沉默的镜子,映着彼此的影子,再也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