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
晚来者不拒,分毫不贪,说一碗就一碗,人人有份,就连那个负责清扫茅厕、地位最低的老妈子,也分到了半碗。
一时间,西跨院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吸溜声和满足的叹息声。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进了主院。
书房内,谢景行正垂眸批阅一封由密探呈上的字条,上面清晰地写着——“查得苏家庶女苏晚晚,幼年曾因嘴馋随乳母偷入侯府厨房,被嫡母抓住,罚跪祠堂三日,高烧一场后落下病根,此后十几年再未靠近过灶台半步。”
他修长的指尖在冰冷的紫檀木案几上轻轻叩击着,一下,又一下,深邃的眸子里暗流涌动。
一个自幼被严禁入厨、甚至因此产生心理阴影的深闺庶女,怎么会懂得用米汤反复沉淀的方式去除陈米中的杂质和霉味?
那套行云流水的过滤手法,竟与宫中御膳房秘而不传的“玉浆法”有七八分相似。
“主子,”侍卫玄影在旁低语,“周嬷嬷派人来报,说那女人在西跨院聚众生事,私设食摊,败坏侯府体统,请求即刻派人前去镇压。”
谢景行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吐出两个字:“让她闹。”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我倒要看看,她用那几根烂菜根,究竟能烧出什么名堂。”
得了主子这句模棱两可的默许,周嬷嬷的底气更足了。
她亲自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气势汹汹地冲进西跨院,一脚就将苏晚晚那口刚熄火的锅灶踢翻在地,锅里剩下的一点米糊泼洒出来,与地上的尘土混在一起。
“好你个不知廉耻的贱妇!竟敢在侯府内私设食摊,拉拢下人,是想造反吗?!”周嬷嬷指着苏晚晚的鼻子厉声喝骂,“来人,把她这口破锅给我砸了!”
家丁们正要上前,苏晚晚却不退反进,手中那把敲过锣的铜勺快如闪电般横档而出,“铿”的一声,精准地撞在了周嬷嬷指点江山的手腕上。
力道之大,震得周嬷嬷手腕一麻,惊得后退半步。
“锅可以砸。”苏晚晚的声音清冷如冰,眼神却亮得惊人,“但砸之前,你敢不敢喝我这碗糊?你喝了,若是能说出一个‘不’字,我苏晚晚当场给你磕头认错,任凭你处置!”
说着,她从旁边一个婆子手里拿过她没喝完的半碗米糊,直接递到周嬷嬷面前。
那浓郁而纯粹的米香,夹杂着一丝热气,直往周嬷嬷的鼻子里钻。
她本想张口怒斥,可那股味道却不讲道理地勾起了她昨夜因腹中空空而饿醒的记忆。
她喉头动了动,竟鬼使神差地接过了那只粗瓷碗。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将信将疑地喝了一小口。
只一口,周嬷嬷整个人便浑身一震。
一股温润的暖流顺着食道滑入胃中,瞬间抚平了那熟悉的、因常年饮食不律而导致的灼痛感。
她那张刻薄的老脸上,头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怔忪之色。
身后,那些原本等着看好戏的家丁和仆妇们,眼神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苏晚晚满意地看着她的反应,拍了拍手,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你们以为我图什么?图少主的另眼相看?还是图这侯府的金银珠宝?”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清亮而有力,“我告诉你们,我图的,是能堂堂正正地站着,不被饿死!”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遥遥指向主院的方向,字字珠玑:“你们的主子,他不吃府中大厨房的饭,不是因为他挑剔,而是因为那些饭菜里有要他命的毒!而你们,你们吃的都是冷饭馊菜,不是因为侯府缺粮,而是因为有人在层层克扣你们的口粮!”
“我,苏晚晚,”她收回手,指了指自己和那口倒地的破锅,“如今只有这一双手,一口锅。但我能让你们知道,只要肯动手,肯动脑,就谁也别想让我们吃猪狗食,我们就能吃上热乎的、干净的饭!”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院落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煽动力。
“明天,我做蒸饺。谁想吃,就带着东西来帮我剁馅、和面!”
夜风再次拂过,吹起她鬓边的碎发,也吹得那熄灭的灶膛里,一点未尽的火星,重新燃起微光。
而在无人察觉的主院高墙之上,那道玄色的身影已经静立了许久。
他听完了她所有的宣告,深邃的眼眸在夜色中晦暗不明。
良久,他才对身后的玄影,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吩咐了一句。
“……去,给她送一袋新米过去。”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别让她知道是谁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