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八落的大红爆竹纸皮是春节的印记,从腊月廿十起,申家姐弟轮番携曲意流转在各处宴席之间,每天都少不了看一场焰火,嗅一肚子硫磺硝烟气。直到小年夜,姐弟三人才安适地在公馆里吃了顿团圆饭,饭后围坐在壁炉前喝茶。
“今天的烤鸡风味真好。”曲意美美地回味。
申明简抓了一把松子慢慢剥着:
“嬢嬢交了个做西餐的男朋友,你们知不知道?烤鸡就是跟那人学的。”
申明优奇道:
“真的假的?”
“这不好瞎讲的,前天这小子吃撑了,半夜里我上厨房给他泡生姜蜜水,嬢嬢拿了本手写菜谱在看。”申明简吹了吹茶水。
曲意捧场:
“手写的哇!”
申明简继续道:
“菜谱上有些单位是几磅几司,嬢嬢喊我给她算一算。我问她这菜谱谁给的,怎么单位不顺便换过来。”
“用心了,好像又有点不够用心。”曲意评价道。
申明优笑了笑:
“这位西餐大厨估计是想等着嬢嬢亲口去问他,一来一回,不就接触得多了。”
申明简点点头:
“嬢嬢讲,错气呀,谁要去问他。”
曲意好奇:
“那你给嬢嬢算过来了吗?”
“我说我也不会,”申明简翘了翘嘴角,“今晚的烤鸡这么香,一定是有人算好了。”
王嬢嬢自申明优出生就负责他们餐食,最动荡的日子里,他们姐弟除了嬢嬢做的饭,别的一概不沾唇边。无形中她提供了部分女性长辈拥有的耐心、细致、保护,而自己的婚姻就此耽搁下来。
曲意鼓起掌:
“嬢嬢真是宝刀未老、风采依旧、风韵犹存……”
被申明简塞了一口琥珀核桃:
“学了几个成语瞎显摆。”
小年夜是整个春节期间最悠闲的一天,接下来的安排紧锣密鼓。年三十申氏族人众人齐聚申府老宅祭祖摆年夜饭,前头闹哄哄,先唱赞祝文焚香叩首,再起戏台子点几出吉祥戏,什么《天官赐福》,什么《琵琶记·扫松》,什么《跳加官》《满堂笏》,曲意趁他们祭祖时,就溜到后花园里图清净。
他原本不愿意来,奈何姐姐兄长坚持,只好半推半就,来了又觉得格格不入,别人姓申,他姓曲,甚至这个“曲”也是借来的,他应当姓什么呢?
祭祀时是否当真能感天应地。一板一眼的流程,血脉之间的共性,此刻如树根盘结,这让曲意心中难免升起一股茫然,他应当属于哪里?身世之感是骨骼中的隐形关节,举凡因缘际会,便会不自觉激发出来。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曲意想起傅先生课堂上讲过的诗,觉得十分应景。
晚来北风起,前头咿咿呀呀的唱词随风传来,申明简提着一件貂裘来寻他,就见曲意坐在亭子里出神。
“在看什么,手冰凉的。”申明简给他披上裘衣。
曲意道:“这里我虽然没有来过,但却见过,处处都很熟悉。”
申明简道:“你还记得那张照片。”
“当然,”曲意紧了紧衣领,“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我都记得。闭上眼睛都能浮现出来。”
申明简也想到了那张母亲、姐姐与自己的合照,忆起树影后至今身份不明的人,他暗自琢磨到底要如何揪出这个鬼鬼祟祟的东西。
“哥,你听,什么‘有一条小鱼孤单’,又听不清了,”曲意迷惑道,“这唱的是哪一出戏?”
“‘有一条小鱼孤单找鱼母’,这是《庵堂认母》里的,”申明简给他补全,“说到这个,刚刚有一出好戏你没瞧见。”
“什么戏?”
“雪臣点了一出《庵堂相会》,二叔当场气得脸通红,叫人不许唱,二婶打圆场,说雪臣嘴快点错了,要点的是《庵堂认母》。”
曲意扑哧一笑,但很快落寞下来,心中暗想小鱼都要找鱼母,道:
“以前在乡下听过《庵堂相会》,《认母》倒没见演过,带我去看看吧。”
台上青衣旦着百衲衣,脑后佩垂着一串“南无阿弥陀佛”的师太冠,她正甩袖苦唱“含悲忍痛多少恨”“认与不认难决定”,曲意听得渐渐入迷。
过程总是哀转九绝,结局总是和和美美,历经好一番心上的折磨,才能显出母慈子孝。曲意想,终究还是老一套,听得人昏昏入睡。
“困了?”申明简扶了一把他的额头。
“不碍事,”曲意摇了摇头,“什么时候结束?”
申明优瞧见了,叫他二人就在老宅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