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人潮,茵瓶走到室外。无云的深蓝夜空里,只有清澈的月色,属于夏天夜晚的凉爽空气终于重新降临。被低音频鼓动的胸口仍然突突跳动,耳朵轰鸣着,脸颊留着余热,茵瓶感到自己像只被浸在冷水里的熟鸡蛋。
在这冷却的过程中,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渐渐降临。
“很正常啦,我第一次去看演唱会也是这样的。”翘翘脸颊红红,精心打理小辫子已经炸出了卷毛,哼哼看着她笑,“你这叫戒断反应!”
“都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这样蹦过了,”妈妈早已把罩衫脱掉,正拿着小风扇朝脖子呼呼地吹,笑道:“好像回到了上大学的时候!”
妈妈饶有兴致地提起往事,没想到一向优雅的妈妈,也有过逃课追星的少女时代;作为忠实乐迷的翘翘,则对开场时那首弦乐的改编曲赞不绝口,猜想究竟是谁的创意:哆啦还是伊茉?
“弦乐的话,说不定是那个贝斯手本人噢。”妈妈说道。
提到贝斯手,翘翘只是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和前两个乐队相比,伊茉她们的演出确实成熟很多,曲风流派也更多样。每一首曲子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停歇的时候,节奏十分紧凑,对乐手的耐力考验非常大。FS的原本只安排了四十多分钟的表演,但观众安可的呼声过高,最后又加了一段Jam,导致整场演出大概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翘翘拿出相机,准备展示她拍的照片,得意洋洋:“说不定我以后也可以当一个livehouse摄影师!”——然而她刚愉快地抬起脸,就仿佛看到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变了脸色。
“蔓蔓老师。”
高个子贝斯手突然出现在茵瓶身后,眼神越过其他人,向妈妈恭敬地打招呼——原来是她的熟人。妈妈热情地拍拍对方的肩膀,称赞她们的演出,寒暄两三句后,便扶着茵瓶的肩膀介绍:
“这是我女儿茵茵,还有她的好朋友翘翘。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今年大四,是学院管弦乐团里的低音提琴首席,以前也是附中的,你也可以叫一声师姐。”
茵瓶知道妈妈的意思——这个时候要好好跟人家打个招呼。她不敢多说什么,只跟翘翘手攥着手,挤出来一句“你好”。
“这是怎么了?”
妈妈这样一问,面前的贝斯手也只是沉默地看着茵瓶。紧张对视之间,茵瓶心里只乞求她能在妈妈面前帮忙掩盖罪行。
对方的表情终于还是松下来,说道:
“没什么,只是刚刚在排练房里打过照面。”
“对对对,打过照面!”翘翘反应很快,立刻接下这个台阶。
贝斯手什么也没说,转身向前走。妈妈也只是点点头,没多问什么,便招呼着茵瓶和翘翘,跟上贝斯手的脚步。
通过昏黄路灯下的人行街道,妈妈和贝斯手在前面并肩边走边聊,翘翘和茵瓶紧张兮兮,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贝斯手带她们绕过人潮,经过一个窄窄的小巷,拐出去,就到了餐吧的门口。夜色中,大路上蔓延着深蓝色的幽静,只有这里,大块玻璃窗中透出明亮的暖黄色灯光,稀疏的人影在爵士乐的律动中穿行。木质门的「休闲吧」字样上方,钉着一块铁片。
“光荣之家?”妈妈念出铁片上印刻的红字,“名字挺有意思的。”
“那不是名字,店名就叫休闲吧,铁片是胡叔后来挂上去的。他年轻的时候在空军部队里待过几年。”贝斯手说,“不过伊茉她们非要管这里叫光荣之家就是了。”
“酷欸!是飞行员还是文艺兵?”
“不是,好像当年在炊事班里负责蒸馒头。”
“噢——”
贝斯手说着便给妈妈拉开了门,茵瓶和翘翘低头跟了进去。夏夜的闷热一下被冷气冲刷掉,强烈的温差让茵瓶的手臂上泛起一片疙瘩。餐吧里人不多,乐队里的那位胡叔此刻又摇身一变,站在调酒台后给客人服务,他那套装扮甚至不用换就很应景。
她们绕过了人影攒动的前厅,进入一个带有落地窗的小间,只有一席圆形桌椅,桌上摆一盘插着铁签的瓜果。落地窗门外,是餐吧的露天后院,黑色的树上挂着星星灯,发出橙黄色的点点光芒。大家各自落座,翘翘挨着茵瓶,茵瓶挨着妈妈。贝斯手拉开妈妈另一侧的凳子坐下,在她身边,那台低音提琴正高贵而沉默地坐落在墙角。
两个小姑娘心虚地对视了一眼。
妈妈当然也注意到了那庞然大物,笑道:“没想到今天还把你的琴搬过来了,本来以为你在乐队里只玩电贝斯呢!”
“是哆啦要求的,为了这个,又要连夜重新编曲,又要临时排练,费了好一番功夫。”
“好在演出效果很棒啊!刚刚翘翘还在夸呢,说改得好。”妈妈看向这边说:“快,把你刚刚拍的照片拿出来!”
翘翘看了一眼贝斯手,有点害羞地撅着嘴,乖觉地抱着相机调出照片来,几个人站起来围着翘翘的相机观看。既有乐队全景,也有个人特写;而且不止FS,连前面的两个乐队也拍了不少。她的摄影水平确实不错,每个乐手各有风格,角度光影也很出彩。妈妈很会捧人,夸得翘翘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切到贝斯手的照片时,妈妈腾出位置,让本人过来看一眼。翘翘捧着相机凑给她,告诉她该用哪个按键。贝斯手俯身,跟翘翘肩靠肩,伸手低头摁了几下,不露声色地点点头,偏头看着她说了声谢谢。翘翘没看她,只是低头小声回了一句:“不客气啦。”
妈妈探头朝小门外看了一眼,嘴里说着要去看看招牌餐品。但茵瓶知道,向来喜欢小酌几杯的妈妈,一定是想“顺便”看看吧台的酒水特调。于是,小小的演出后台里,只剩下她们两个和贝斯手面面相觑。
为了破冰,茵瓶主动搭话:“刚才,谢谢学姐帮我们打掩护。”
“本来也只是小事,”对方友好地伸出手,“叫我鲨鲨就好了。”
“我叫林茵瓶。”茵瓶握手问道:“沙沙师姐……是姓沙,单名也一个沙么?”
“……都是名字。”
“嗯?什么?”
对方说话有些含糊其辞,茵瓶没听清楚。只见她有些不情不愿地暗自叹了一口气,下了很大决心一般,郑重地看着茵瓶。
“我姓杨。”
翘翘超大胆地指指点点:“噢——看不出来外表这样,其实名字很软嘛!”
贝斯手脸色不太好,刚想说些什么,后台的木门就咔哒一声被打开。伊茉笑嘻嘻的脸出现在门口:
“哟,这不是杨莎莎嘛!”
说时迟那时快,伊茉话音刚落,一支短短的铁签便以极强的力度和速度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咻”声,精准地,在伊茉左耳后方一厘米的木门上,牢牢钉住。
“不、许、这、样、叫、我!”
鲨鲨维持着她发射暗器的动作。速度之快,伊茉根本躲闪不及,只好僵着笑容,仰着下巴举起双手,一动不动,呈投降状。她大声抗议道:
“很危险的好不好!万一我破相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