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原因的臭味始终没有消散。
不止如此,它似乎很不满陈家人对它的忽视,开始发起总攻。现在不仅吃饭间坐不下一个人,连睡人的卧室都没办法待,被子褥子枕头上都逐渐沾染臭气。
这股被陈家人用来一叶障目的恶臭,终于发展到了必须被解决的地步。
雷彩凤颇感庆幸,鸣春走了,她不必留在这恶臭熏天的井里看那一小片惊世骇俗的天。
臭味初起的那日,鸣春就被胡老师接回去了。
当周英兰与老陈头在楼上同准媳妇说话时,胡老师在楼下给女儿收拾行李,后来胡老师同蛮好的兄弟去屋外头讲话,雷彩凤就接手了收拾行李的活。
鸣春既舍得又不舍得地把手搭在她大腿上,说:“小凤达达,我妈说快开学了,还有几天就去城里面住一住,开学后也是要住那边的,我要转学了。”
雷彩凤感受着大腿上那一块被稚弱的手心烘烤得特别温热的肉,她心中有无限不舍,但她晓得胡老师为什么要把鸣春接走。胡老师是不舍得把女儿放到这样一堵危墙下面的,从她问不出那句“愿意还是不愿意”的答复开始,雷彩凤就知道,胡老师一定会把鸣春带走。
雷彩凤安抚地拍了拍那只温热的小手,朝她笑笑,表示自己理解她离开的决定。
鸣春临走前把那只蝉蜕作为离别礼物送给了她的小凤达达,说:“小凤达达,虽然你这么久也没学会说话,但是不要紧的。这个知了壳壳给你当礼物,它也不会叫,可没关系呀,很有用的。我妈说在服装厂里上班的很多人,也不用一整天都要说话,能把活干出来才有钱赚,有钱赚就可以过日子了。小凤达达,你不要难过哦。”
她没有说再见,雷彩凤晓得,她是个顶说话算话的小孩,也实在灵慧。她恐怕已经从胡老师的态度里分辨出,以后是不大会再来老陈家‘度假’的了。
是啊,出了这样的事,散发着如此恶臭的老陈家,她为什么要来?
而老陈家的这股恶臭,逐渐被认定为某种神秘力量的报复,偏偏在这样的绝妙关头,老陈头的家传绝学却成了枚浸水的哑炮,呲地一声,冒出一脑袋焦头烂额的黑烟,接着就偃旗息鼓。
他捆了把干艾,点着后捏着一炷呛人的浓烟四处走动,同时念念有词,直到这浓烟充满整整两块地基且顺势蔓延到隔壁,把隔壁整户人家都逼出来大敲特敲老陈家的门,这枚哑炮才终于接受别人眼里的现实。
他治不明白这臭味。
邻居好信儿的眼神在雷彩凤身上刮过,似乎在判断他们那‘一个被窝’的家事有无落下帷幕,那抓心挠肝的好奇眼神就像一块钉板,一根一根地向着所有陈家人发射,刺得在场人的脸色都逐渐变得苍白。
最终,慈悲的邻居指出一条明路:“找老魏头呀,这点事情么,他稍微弄一下,就很简便的咯,很快就好了呀。”
说完又极其不慈悲地斜了老陈头一眼,“你也真当滑稽的,这许多个年份做下来,说说么是给人看风水的,这点东西还不知道的?那进了家门的蛇是能随便打死的啦?做出这种事情来,说出去要叫人笑一生世了!”
邻居斜出来的那一眼直接拦腰截断了老陈头的从业生涯。
吃过午饭的时候,老魏头就被周英兰请到家里,他眼里仿佛看不到老陈头这人,背着双手在两块地基上来回转悠了一圈,精准地指出老陈头用铁皮畚斗碾死那条蛇的地方,“这里怨气最重。”
老陈头嘟囔说:“平白进别个家里来,以为是野蛇才打,家蛇不打,谁不晓得啦?肯定都是晓得的。”
老魏头却不跟他争论,用仿佛洞明一切世事的眼神看着他说:“灵进家门,是有事要提醒你嘞,你家里头出事了没?不好好处理家里头的事,把它给打死,它不怨你怨谁来?好了,去拿把扫帚再牵根红绳过来,我幸好带了元宝上的门,给它烧走送走好了。”
老魏头只花了十几分钟就整治明白了纠缠老陈家小半月的恶臭,周英兰给他包了个红包,那红布面裹起来的几块钱,把老陈头两只混浊的眼也映红了。
他往地上淬了口唾沫,“屁心点大的事装个什么装,是我不会弄么?自家人在自家弄这个是有忌讳的呀,非得叫个外人来清理才好。叫他捡着这点活头,威风扬扬地装起来了……”
他的家传绝学总在这样的事后,生出无限灵光。
恶臭清除后,老陈家的人就好似从一张爬满虱子的皮囊里剥离了出来,彼此陌生而茫然地互相打量,尴尬无措的视线在空气中来回蹿腾,慢慢织成互相勾连的网,雷彩凤仰头看着那大小不一的网格。
一定有办法可以逃出去。她想。
而在这样各怀鬼胎的时刻里,电话忽然救世主般地叫了起来。
雷彩凤的丈夫率先走到电话机旁,他拎起话筒喂了一声,之后听着听着就慢慢露出一脸意味深长的表情——
那件‘别的什么事’上门了。
雷彩凤的妈又一次走过盘盘绕绕的山路,来到癞头小店催讨旧债,她听癞头说,有小孩打过电话来找‘雷彩凤的妈妈’。
于是她立刻喜气洋洋地回拨,在经历一种手忙脚乱的自我介绍与啊呀喂呀谁呀的身份确认后,她总算明白过来自己在同谁讲话,又同时受着‘电话费’三个字的挟制,她马上意识到自己今天撞上了一把好运气。
接着,雷彩凤的妈就精打细算地攫住这点子来之不易的运气,提纲挈领地叙说了一番家事,着重点出家里起新房还差一千块的困难,又简单回忆了几句从前雷彩凤丈夫与雷彩凤兄弟的情谊,最后才问到出嫁的女儿。
雷彩凤看着丈夫紧握电话听筒,细长的眼睛微微挑起那一小撮油腻的刘海,上扬的眼角与嘴角联手勾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他对着话筒轻声说:“都挺好的,嗯,她也挺好的。”
之后,电话就挂断了。
雷彩凤丈夫没有立刻放下听筒,他很明白,自己手里捏着的其实是哑婆的把柄。
像她们这种从山里面嫁出来的女人,都是这样,风筝似的飞出来,背后却牵着摇摇欲坠的一大家子,她们甩不脱的,永远也甩不脱。
因为这一通电话,‘一个被窝’里的那件事又迎来一个崭新局面。
周英兰叫来蛮好的兄弟与胡老师,把雷彩凤她妈那个一千块的困境摆上了桌,尽管雷彩凤尚未对这一千块有过任何表态,但老陈家都认为,解决掉这个一千块,‘一个被窝’的事就可以彻底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