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敬暄当即截住他的话:“我没求过你!”
何清曜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瞧着却有些冷森森:“好吧,那全都算我自作多情。不过我可得仔细问了,中原妙在哪里,让你非得拼死拼活地跑回去?呵,当我不清楚呢,你不就是舍不得那位嘛!”
萧敬暄明白对方想到哪里去了。若在素昔,他倒有心好言抚慰。但此刻自已也烦躁,全无耐性解释,猛地一甩胳膊试图挣脱桎梏。不防何清曜正巧卸去指间几分力道,逼问中又靠近些许,手掌收不住力,顺势往上扫去。啪一声脆响,竟结结实实给对方的左脸上掴了一记。
二人同时呆立当场,萧敬暄先回过神,见那人面侧浮出五道鲜红指印,心中难免愧疚懊悔。但他向来不是轻易服软的一方,竟若无其事般继续折身往屋外而去。
何清曜捂住火辣辣发疼的脸,怒瞪肇事者的背影,眼中蹿起两簇火。
他再度记起周围人一波接一波的嘲笑与戏谑,尤其清晰的,正是叔叔早间那一通言语。
压伏麻烦……一劳永逸……
何清曜曾经极力抗拒这种想法,毕竟他要的不过萧敬暄愿意好好活下去,安心留在自己身边而已。这些做法中或许有部分违背了对方的意愿,却从来不是为了真正地伤害他。
但两年多的时光里,萧敬暄在两人之间筑起的墙垒却越来越高,仿佛欲借此做一场彻底的了断。
可他休想如愿。
萧敬暄虽听到背后异样响动,但还不及反应便被锁住腰,抬肘往后狠狠撞去,半道又被一把抓住手臂飞快反折起来。何清曜不顾他死命的挣扎,将人拖拽进里间,怒气冲冲地嚷嚷:“简直翻天了,成日好吃好喝伺候着,竟然还敢打我!出门听别人嘴碎,回家还得瞧你的冷脸,我真是……真是受够了!”
萧敬暄身体仍不大好又失了一臂,如今全不是何清曜的对手。被拖进卧房后掼倒在地,刚回过身,一道掌风遽然扫向面门!
可正要落下的一掌,半途便停住,何清曜额角青筋跳动不停,死死盯紧萧敬暄。对方胸膛起伏不止,面色微微发白,乌沉沉的双眸中却不见分毫惧意。
二人这般无言僵持,初时何清曜形色间仍夹着几分忿忿,越过得久了,眉宇间反多出些许惆怅与不甘。
萧敬暄仍冷冷看着他,何清曜终于垂下了手,低低问:“阿暄,你到底想如何?”
萧敬暄再是意图心硬如铁,也不免暗自情软,然而始终面上不肯露出半分真实情绪。他只侧首,语声漠然:“我不想后半生靠旁人的庇护苟延残喘。再者我生于大唐,便是死,尸骨也该留在故乡。”
何清曜本以为好歹会有所转圜,到头来仍只得这句翻来覆去的老话。此时酒性涌上头,与怒意一并烧得两眼通红如血,他霍地暴喝:“你想得美!”
萧敬暄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却是被拎起后重重扔到了床上,耳中一时间灌满了对方快速却分明的言语。何清曜拿膝头压定他的腿脚,一掌卡住咽喉,冷笑连连:“当自己算什么,一个叛徒而已,讲他娘的尽忠尽孝的鬼话!当年飞沙关厮混时的害人勾当,没一样少了你的份!还惦记着你那好师弟呢,他早把你折价卖给我,发什么白日梦!”
(中间被我吃啦!!!!!!!!!!)
萧敬暄悠悠醒转,但觉四肢酸涩,身下隐隐作疼,眼帘沉重不已。他又静静躺了半晌,方能勉强启目,何清曜正巴巴地望过来,视线相交后不由喜色盈眸。
他握住萧敬暄的手,柔声说:“还好你醒了,再这样我得请郎中过来。”
萧敬暄尚目光迷蒙,显然思绪仍纷乱如麻,何清曜心虚地咽了口唾沫:“你……渴吗?要不喝些水?”
萧敬暄推开盖至胸口的纱被,刚半撑起试图坐靠床头,却感到体内猝然传来的抽痛,不由目光一凝,冷冰冰地对着何清曜戳过去。
他到底想起来了。
萧敬暄不抬手去接递来的瓷杯,漠然地垂下眼:“滚出去。”
他不喜污言秽语,偶尔吐露一两句粗词只在气急时刻。何清曜自知理亏,低低说:“我……我就是……喝多了……你别生气了。”
萧敬暄冷哂:“何必寻些说辞搪塞?呵,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对我做下这种事。”
何清曜眼角一跳,手抖了抖,被褥上登时泼出几滴深色水渍。那边目光一瞥,继续讥诮:“敢做得,就不敢认得?”
何清曜浑身乱颤,指着他的鼻尖语不成声:“你!你……”
他将杯子往地上砰地一摔,转身冲出内室,外间叮当噼啪一片乱响,不知什么器具摆设又遭了殃。
萧敬暄终于又安生几天,他本消瘦许多,如今更显得神情颓丧,从早到晚无精打采地呆坐窗前。何清曜亦不再来打照面,但每日送来的饭食都换作了汤水等物,亦清淡不少,想是他特地吩咐的。
时光平静如不起波澜的幽池,缓缓过去半月。午后天气炎热,令人昏沉困倦,萧敬暄不知不觉半靠在软榻上睡去,外间足音有异,他这才被惊醒过来。
以前那小鬟脚步轻盈,这声音却沉重许多,萧敬暄心头生疑,披上一件外袍步出房舍。推开门后,见一名瘦长个头的男子背对他在葡萄架下翻土除草,萧敬暄虽未出声,他却当即停了手里活计,低头恭恭敬敬唤了声:“老爷。”
是一口字正腔圆的河洛官话,萧敬暄气息一屏,半刻后问:“你是谁?”
那男子仍恭敬回答:“小的叫杜毅。”
萧敬暄略一沉吟:“谁让你来的?”
其实这话问了也是白问,还能有谁?果然杜毅回:“是主人吩咐我来服侍您的。”
萧敬暄良久无言:“……你为何在萨秣建?”
杜毅老实答道:“小的当年是安西军里一名匠人,随节度使高大人出征,后头……就留在这边了。”
萧敬暄再度默然,末了又开口:“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现在过得如何?”
“小的在这边娶了一房媳妇,都养了两儿子了。”
萧敬暄掉转话题:“你这是预备做什么?”
“主人吩咐给这里添些花草。”
萧敬暄轻轻一哼:“花草?也不看这地方能不能养活……”
杜毅似乎听他离开前又说了一句话,但闻来不太真切。
“你真无聊……”
杜毅大概将萧敬暄的话传了上去,所以庭院里倒真没种花草。门旁却突然多出一只水缸,里头漂浮十余片翠绿莲叶,只如孩童手掌大小,铺陈水面若青钱相叠,虽还未生出花苞也玲珑可观。
杜毅道养的是天竺国传来的芬陀利华,盛开时花若洁雪。萧敬暄轻轻拿指尖碰了碰圆叶,说出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语。
“不过是无枝无茎、随波逐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