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手机支在三脚架上,没有额外打灯,身上只穿了件日式睡衣——大开襟的样式更像是桑拿浴衣,领口松松垮垮垂在锁骨边。窗外的雨还在飘,细得像揉碎的棉絮,把对面楼房的青瓦润得发亮,泛出一层湿漉漉的绿光,像被春水浸透的翡翠。
微信视频的提示音突然响起,叮咚声在雨雾中漾开,那声音催得我心头微动,屏幕上是否会出现那张已逝去青春里的熟悉面孔。
接通的瞬间,梅兰正站在床边叠衣服。她的手机大概支在枕头堆里,镜头是仰着的,把天花板的吊灯照得有些晃眼。她指尖捏着件格子衬衫的领口,褶皱还没完全捋平,看见屏幕里的我,眉毛先挑了起来。
“烦不烦?多大岁数了还视频,有什么可看的!”她边说边往镜头凑了凑,额前的碎发垂下来,“你怎么胖成这样?脸圆得像刚出锅的糖卷!”话没说完就笑出声,那笑意从嘴角漫到眼角,还是少年时那种没心没肺的模样。只是曾经光滑的脸颊上,法令纹已浅浅地嵌在鼻翼两侧,眼角的皮肤也比十五年前松弛了些,唯有声音清亮得像没被岁月碰过,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可不是嘛,不然怎么会查出高血压。”我举了举手里的相框,玻璃面映着雨痕,“你这皮肤倒保养得好,十五年不见,归来仍是小姑娘。”照片里的她穿着蓝衬衫,发型和我妈的“秀芝头”很像,我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那股子莽撞的青春气,早被岁月磨成了模糊的影子。
“你也不老啊,哪像五十岁的人?”她扫了眼我手里的相框,叠衣服的动作没停,笑容还挂在脸上,“手里拿的什么照片?”
我把相框转过来对着镜头,木质边框上的漆早就磨掉了几块:“看看这个——95年前后拍的,那会儿咱俩站一块儿,像不像偷偷处对象的?”
她没马上接话,指尖在衬衫纽扣上顿了顿:“不对,这该是97年的。这件衬衫我记得清楚,是参加工作后第一个月工资买的。”说着转身把叠好的衣服送进衣柜,衣架碰撞的轻响顺着听筒飘过来。
“咱俩真是对老冤家。”我摩挲着相框边缘,忽然觉得心里很轻,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来来回回折腾那么多次,最后还是各走各的。你说咱俩当初要是真成了,现在会是什么样?”
“哈哈哈,那我不得把你气死?”她的笑声撞在屏幕上,带着点回音,倒像是从十几年前飘过来的,“你那脾气多拧啊,我这性子你肯定受不了。”
“你那哪是性子,是艮!”我也笑起来,雨声在笑声里碎成一片,“还记得你98年那件全白带碎花的连衣裙不?你穿那件站在胜利广场夜里的霓虹下,是我见过最美的样子——没有之一。要是当年拍过照片,什么时候翻出来给我瞧瞧?”
“好像是有那么一件。”她拉开抽屉的声音窸窸窣窣,“照片说不定拍过,就是早不知道压在哪个箱子底睡觉呢。等哪天它自己想出来了,再给你看。”说话间她把手机移到了桌上,镜头终于正了些,能看见她身后窗台的多肉绿植,叶片上也凝着雨珠,“别扯没用的,跟你视频是听故事的,老盯着我看什么?”她故意板起脸瞪了镜头一眼,眼角的笑纹却藏不住。
“行,那咱说正事。”我把手机挪到电脑前,屏幕上还停着《风拂麦浪》的草稿,“目前基本收尾了,草稿都码完了。你想听哪段?我给你慢慢念叨。”
“先说乔荞吧,我记得见过她。你书里说02年她在□□里找过你,但后来却没了下文。”
“嗯,那会儿她没几件像样的衣裳,有次单位搞活动,还是跟你借的米白色外套。”
“哦,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当初你俩好的,看得我都吃醋了,哈哈。”她笑着往椅背上靠了靠,声音突然静了些,“那就先说说她吧。”
我点开文档的光标,指尖在键盘上悬了悬:“说好了啊,我得对着草稿捋思路,你可别打断我。等我停了,再给你提问的机会。”
“知道了,真啰嗦。”她那边传来翻书的轻响,“我把声音调大了,你讲你的,我该干啥干啥。全当听书了——你慢慢讲。”
镜头里,她伸手捋了捋头发,嘴角弯出个浅淡的弧度,末了对着屏幕嘟囔了一句:“当初你要是这么会讲故事,说不定真就跟了你。”
雨声还在敲窗,把这句话泡得温温的,像杯晾了十五年的茶,涩味早散了,只剩点回甘。
“说到她,那得从03年的四月说起——
那天晚上,我陷在客厅沙发里发怔,电视屏幕泛着冷光,非典新闻的播报声像浸了水的棉絮——‘截至4月底,全国累计确诊3460例,华北五省与广东便占了3368例,达97.3%’。那些跳动的数字在视网膜上洇开,像极了医院化验单上刺眼的阳性指标,攥得每个国人的心都发紧。我把音量压得极低,让那些令人窒息的消息沦为背景音,只留屏幕的微光映着指间无意识摩挲沙发边缘的纹路。
厨房传来冰箱门开合的轻响,我爸攥着几罐啤酒走过来,铝罐在掌心碰撞出细碎的脆响。他在对面沙发坐下,拉开拉环时‘滋’的一声,泡沫顺着罐口漫出细珠。‘过几天就是你生日了。’他灌了口酒,喉结滚动的弧度在暗光里格外清晰,‘想请谁?随便请,爸掏钱。’
我愣了愣,指腹突然触到沙发缝里的陈年灰尘。好像有日子没正经过生日了,连自己都快忘了日期,更以为他早已不会记得。‘好啊。’我声音轻得像怕惊散什么,抬眼看向他,‘你也来吗?’
‘先说请了谁?’他又开一罐推过来,冰凉的罐身抵着我手背,‘莫泉?大山?英子?’
‘嗯,都是你认识的。’我捏着啤酒罐喝了一口,麦芽香混着苦涩滑下去,‘你要去,我就把我妈也叫来。’话说出口才惊觉语气有多坚定——那时总忍不住想,或许这是最后一个生日了。这个念头像根淬了冰的细针,轻轻扎进心脏,疼得人呼吸发紧。喉咙的灼痛从没真正消失过,那些皮下硬块仍在夜里隐隐发烫,我甚至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到三十岁。
养儿防老?怕是没机会了。所以就想着让所有牵挂的人围坐在一起,尤其是这对疏离了近十年的父母。
我爸盯着我看了很久,眼里的红血丝在暗光里像蛛网。他起身时只说‘你安排吧’,可我分明从他转身的背影里,看到了藏在佝偻脊背里的期待。望着他鬓角蔓延的白发,突然想起小时候——这个总板着脸的男人,曾用三合板给我拼台球桌,煤气管当库边胶条;在结冰的河面上推着自制冰车跑,那时他肩膀宽厚得像座山,仿佛能扛起整个世界。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远处工地塔吊的红灯影,那点红光悬在墨色里,像只沉默注视的眼睛。罢了,都交给未来吧。
也是那个月末,玲杉的学校封了一个宿舍。电话里她一会儿笑说‘封校食堂的糖醋里脊酸掉牙’,一会儿又带着哭腔喊‘听说隔壁楼查出病例了’。我握着听筒反复说‘别怕’,心里却疯长起阴暗的念头:如果非典真要肆虐,不如让世界一起停摆——这样就不用看着爱我的人,为我迟早会到来的结局痛苦。这念头自私得让自己都发抖,可它像潮水里的水草,死死缠上心脏。”
“这些跟乔荞有什么关系啊?”梅兰的声音突然从屏幕里钻出来,镜头里她正举着茶杯,睫毛上还沾着水汽。
“说了别插嘴!”我瞪了屏幕一眼,却忍不住弯了嘴角,“听我慢慢讲来。”
“那时大英子在星海三站开了家咖啡店,木招牌在梧桐树下总落着碎光。生日那天我们就在那儿聚的,菜是我买的,厨房的事大家一起忙活的。其实早跟大英子释怀了,有些事心照不宣便好,有意思的是她见我妈的样子。”
说到这儿我瞥了眼屏幕,梅兰正支着下巴听得认真,便接着说:“我妈早年还堵过我和她呢,比撞见乔荞那次尴尬十倍。那时候还是学生,我俩在屋里……嗯……整那啥,我妈推门就进来了,吓得我差点钻床底下。她当时没说啥,后来把我骂得三天不敢抬头。”
“该!”梅兰的笑声裹着茶杯碰撞声,“看给你花花的,幸亏我没跟了你,要不这情节在我身上也得来那么一回。后来呢?”
“那时候我们都快三十了,她喊我妈阿姨的时候,声音轻得像蚊子哼,跟当年被堵在屋里时一个样。”我指尖敲了敲桌面,“我妈抿着嘴笑,莫泉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谁都没戳破那点微妙。”
“那天的菜吃得格外香。我拼命表演着‘一切都好’,爸妈笑得眼角堆起皱纹,大英子给我妈夹菜时手都不抖了。后来他俩说‘不耽误你们年轻人热闹’,并肩走在梧桐树下的背影,让我想起了儿时,我总爱推着我爸的二八大杠走在前面,回头时,他俩也常常是并肩走着。
天刚擦黑时手机响了,大山正凑过来抢我手里的炸鱼,眼尖瞥见屏幕上‘乔荞’两个字,顿时拍着桌子起哄:‘我操!你们还联系呢?叫过来叫过来!’他喝得脸红脖子粗,这一嗓子把莫泉也勾来了,俩人手忙脚乱抢过手机,不知道在那头跟乔荞说了些什么,反正挂电话时拍着胸脯保证‘人马上到’。
其实乔荞打电话是让我帮忙修电脑——后来她总说,那天是被莫泉那句‘他生日没你不热闹’骗来的。
她推门进来时,大英子正眉飞色舞讲我醉酒的糗事:‘有回他喝多了开车,肯定是自己不知怎么碰了手机,电话打到我这了。我接起电话喊了半天他也不说话,就听见在那儿嚎歌,跑调跑到能把狼招来!我把手机搁枕头边不再理他,人家愣是给我打了一晚上电话,我便他那破锣嗓子里睡了一宿——后来手机应该是没电自动关机了,他自己都不知道咋回事!’然后她对着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那月话费多扣了好几十吧?’
满屋子笑声还没落地,乔荞站在门口笑出了声。她穿了件米白色外套,像极了当年跟你借的那件,袖口磨得发毛却洗得干净。莫泉一把拉她过来坐我旁边,大山已经倒满了酒杯,谁都没提过去那些疙瘩,就像她从来没缺席过这场热闹。”
我将目光转向梅兰:“大英子这人,哪都好。不管是同学还是朋友,她都仗义,办事也麻利。就一点,做她的男人太辛苦。不过说来也巧,你们仨相互间还都见过——乔荞和大英子在咖啡店,你和乔荞是借衣服那回。当然,你和大英子那次见面嘛……就不太好细说了哈。”说完,我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滚吧你!”她背对着我,似乎在忙活什么,声音传来,“净扯些没用的。你这是刚知道当初她没欺负到我,不然还好意思说这话?接着说后来的事!”
“那次也是我和莫泉最后一次见面。后来他出国找他哥去了,走得很急,我都没来得及送。再后来,通过几次电话,但都频繁换过号码,最终就失联了。”我叹了口气,随即又笑了起来,“你知道那天最尴尬的是谁吗?”
“你不是说都挺好么?还有谁会尴尬?”她转过身来,看着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