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2月2日下午，大连胜利广场东侧广告牌后，拂川紧攥着红双喜球拍的指节已然发白。他投向19路站台的目光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每一辆靠站的公交车都让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当第七辆公交车喷着尾气停下时，一个穿灰外套的娇小身影从后门跳了下来。

女孩身高约莫一米六出头，下车后却像只迷失方向的灰雀——她先是朝着拂川的方向试探性地挪了两步。拂川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往广告牌阴影里缩了缩。紧接着，却见她突然转身，朝反方向急走了四五步，灰外套下摆被带起一阵慌乱的气流。就在拂川以为认错人时，她又猛地刹住脚步，低头攥紧背包带的样子，像被什么无形的绳索拽住了。

“这丫头……”拂川在广告牌后无声地笑了。他看见女孩的脚尖正无意识地碾着步道砖缝，那圈电话里抱怨过的“妈妈嫌老气”的暗纹袖口，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十七幅素描里反复描摹的犹豫姿态，此刻正在十米外鲜活地上演——她先是假装与这场约会毫无瓜葛，又忍不住回头确认的模样，比OICQ对话框里所有闪烁的文字都更加真实。

当女孩第三次调整背包带时，拂川深吸一口气，球拍抵住肋骨，仿佛这样就能压住胸腔里轰鸣的心跳，从广告牌后走了出来。

他融入熙攘的人流，像一滴水汇入海洋，悄无声息地靠近那个熟悉的身影。乔荞站在站台边缘，浅灰色外套的褶皱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柔光。拂川停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连呼吸都放轻——此刻的乔荞正微微偏头张望，后颈碎发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像蝴蝶试探的触须。

静止的三秒钟里——

阳光在地面投下菱形的光斑，缓慢偏移。拂川的目光描摹着她马尾辫的弧度：发绳上那颗褪色的蓝珠子，和OICQ聊天时她随口提过的“最旧的那根”分毫不差。骤然一阵强风猛地将她的马尾扬起，径直扑向拂川的面门，他本能地迅速侧头躲闪。

乔荞却突然僵住了。

她睫毛倏地一颤，像是察觉到空气中某根弦的震颤。背包带从肩头滑落也顾不上拉，整个人如同被某种预感轻轻拽着，蓦地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站台的广播声、人群的谈笑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拂川看见她瞳孔骤然放大时映出自己的影子，看见她下意识捂住嘴、手指微微发抖的样子，连指甲边缘的牙印都和素描本里画了十七遍的细节重叠。她精致的面容在阳光下格外动人——翘挺的鼻子微微皱起，小巧的嘴巴半张着，露出洁白的牙齿，特别是那双大大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惊讶的亮光，其灵动传神之感，远胜过任何双眼皮。她耳尖迅速漫上绯红，比冬日的梅花绽得更快。

“你……”乔荞的喉音带着蜂蜜般的黏稠感，是电话里听过千百次却依然让人心尖发软的语调，“怎么认出我来的？”

拂川举起那把快断了柄的红双喜球拍虚挡在两人之间，阳光透过胶粒在彼此脸上投下细密的光点。他指尖发烫，昨夜练习的台词早已忘光，最终只憋出一句：“你下车时先往反方向走两步的样子，跟我猜的一模一样。”

乔荞鼻翼微微翕动，眼眶泛起潮湿的亮光。她看着拂川手中那把破旧的球拍，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拍子都快散架了，他居然还当宝贝似的随身带着。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当然，”他晃了晃球拍，“还指着它来认你呢。”

乔荞眉眼弯弯：“你敢！”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间的陌生感瞬间消融，仿佛早已相识多年。

站台电子钟跳成14:01，有鸽子扑棱棱掠过他们头顶。

胜利广场上，玻璃幕墙将云层间漏下的阳光折射成细碎的金箔，洒落在熙攘的人群间。广场中央的音乐喷泉随着《相约九八》的旋律起伏跃动，音像店老板倚在柜台边，手指在玻璃面上敲出默契的节拍。盗版游戏卡带在摊位堆砌成彩色堡垒，塑料封装在灯光下泛着彩虹色的反光。钱隆大集人流如织。服装店老板的吆喝声穿透鼎沸人声，琳琅满目的首饰在射灯下流淌着细碎星芒，真皮箱包在流动的光影里泛着低调的光泽。胜广电讯走出的时尚男女，行走在爱立信T28的广告牌下，仿佛刚从时尚杂志内页中裁出的剪影。

许愿池附近，拂川带乔荞来到一家隐匿于繁华的焖子店，门前早已排起长队。焖子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中，勾人食欲。拂川轻轻推了推乔荞：“你先去屋里占座，我来排队，不然待会儿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

乔荞调皮地眨眨眼：“那你可快点，别让我等太久，不然我就把你的那份也吃掉！”

拂川故作夸张地捂住胸口：“哎哟，这么狠心？行行行，我速战速决！”乔荞笑着转身，刚迈出两步，脚下忽地一黏——地上洒了焖子汤汁，蒜汁把地面弄得黏糊糊的。她“哎呀”一声，脚被粘住，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拂川在队伍里忍俊不禁：“喂，跳太空步呢？”

乔荞回头看向他，脸微微发红：“你还笑！都怪这地太粘了！”

拂川憋着笑：“好好好，怪我。待会儿给你多加点蒜汁赔罪。”

乔荞像踩了黏鼠胶似的，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声，终于蹭到角落的折叠桌前。

拂川端着两份焖子走来时，她正用力擦着桌面上凝固的麻酱渍——当露出前任食客用钥匙刻的“早恋必胜”时，两人顿时笑作一团。拂川把其中一份推到她面前：“喏，这份蒜汁多，特意给你加的。”金黄酥脆的外皮裹着软糯的内里，香气诱人。

乔荞好奇：“干嘛给我这么多蒜汁？”

拂川坏笑一下，压低声音：“不然我怕你一会儿嫌弃我有味儿。”

乔荞一愣，随即脸颊飞红，伸手轻捶他：“你怎么那么讨厌呢！”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拂川假装吃痛“哎哟”一声，凑近小声问：“怎么，嫌弃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