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屏幕,突然撒了谎。“我又回成都了,挺好的,只是这边很热。”敲完才发现手心全是汗——成都的热是潮湿的,像她头发上的茉莉香;而沈阳的风是干的,刮在脸上像砂纸。我怕说在沈阳,她会问起什么时候回去,问起住处,问起那些我没勇气面对的现在。
“噢,我调到开发区了,现在正的和李姐在一起了,我们单位在那里开了分公司。”
“那上班不得起很早?”我盯着“开发区”三个字发愣,那里离文化街更远了,她应该不会再想起那间老屋了?更不会记得墙缝里的那只铁盒?
“有班车,办公条件也比以前好多了。”
“那挺好的。”这四个字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干涩得发疼。明明是关心的话,落在对话框里却像陌生人的客套。我想起以前她趴在我背上说“今天忙得又没赶上饭点,胃又难受了”,连抱怨都带着热气,而现在连问一句“有没有按时吃饭”都觉得唐突。
“那你多注意身体。”
“嗯,你现在?”指尖悬在“是不是一个人”上面,突然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来。改成“嗯,你也保重”时,键盘被按得咔嗒响。
后面的对话更像在走流程——她说开发区的树绿了,我说成都有蚊子了。每一个字都隔着看不见的墙,墙后是我没说出口的“我想你”,和她没提的那个雨夜。
关掉对话框时,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我鬼使神差地点开那个久未登录的□□号——是当年为我们爱情共同申请的,密码仍是那个熟悉的日子。登录成功的瞬间,心脏漏跳了一拍:好友列表里只有一个头像,是我当年的名字“北风呼啦啦”,刚要点开,那名字突然变成了“知林”。我知道了,在那以后,她再没用过这个号。
我改了密码,新密码是那个暴雨夜的日期。退出时,看见个人签名还是她曾经的笃定“风拂麦浪”,我看到那麦浪的声音仿佛被岁月埋进了深渊,却还能听得见她当年特意在这四个字下划出的波浪线。
原来有些东西根本逃不掉。林志炫的歌声突然在脑海里响起来,“一个多情的、痴情的、绝情的、无情的人——”,尾音颤得像当年她在医院走廊里压抑的哭声。我以为一年够长了,够把伤疤捂成老茧,可她一条消息,便将一切疼痛全部撕开。
烟盒又空了,我对着漆黑的屏幕笑了笑。原来我从来没离开过那个雨夜,只是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反复蹚着没干透的积水。
施工单位的人熟门熟路,总以“谈进度”“对接材料”为由,拉着我们体验大沈阳的“风采”。洗浴中心的香薰裹着蒸汽漫过脚踝时,技师的指腹已在脊背上蜿蜒游走;保龄球馆的球道泛着冷光,挥臂的瞬间能听见身后哄起的喝彩——可惜球滚到半途就歪了,像我总也踩不实的脚步;歌房的射灯将茶几映成碎金,姑娘们挨桌敬酒,裙摆短得遮不住臀沟的皱褶,酒液沿杯壁滑进指缝。到后来连装样子都省了,酒杯撞得哐当响,白酒混啤酒灌下去,直到舌根发木,把自己囫囵扔进酒缸里才罢休。那些日子,晨昏颠倒,睁眼时总得对着时钟愣神,分辨AM与PM的界限。
可杨头的影子始终挥不去。他做什么都透着一股专注,不是装腔作势的认真,而是整个人陷进享受里的松弛。保龄球打得稀烂,却能因击倒一只球瓶拍腿大笑;在洗浴中心竟和技师讨论起穴位经络,为求“真传”突然跳下床掀开我的浴巾,手指往会阳穴上按,反把技师臊得脸红。他酒量极浅,却会为一口啤酒的麦香眯起眼;尤其当他攥着麦克风唱“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时,那笑容让人信服——他是真能把万事都扔进笑谈里。
醉也罢,笑也罢,忙也罢,直到十二月某个雪霰纷飞的傍晚,我开着那辆老商务车等红灯。挡风玻璃上的冰霜刚刮出半扇透亮,手指搭在方向盘上,忽然触到下巴底下一块硬物——不是脂肪的绵软,而是种木质的酥麻,像冻僵的指节突然贴到暖气片。起初只当是宿醉未消,筋肉还在较劲。
可那硬块赖着不走。几日后喉结下方也开始发僵,指腹擦过时像蹭着砂纸,粗粝感顺着神经往心里钻。再后来抬臂系安全带,腋下竟硌出两道钝痛,仿佛夹着晒干的毛巾卷。直到某次洗澡,热水冲过后腰时,手突然摸到腹股沟一片异样的隆起。关掉花洒的刹那,冷水从发梢砸向瓷砖,嗒嗒声像催命的更漏。
“累的,缓缓就好。”我对镜子里的人说。可施工队老张查肝病前也说浑身乏力;钢筋工小王脖子上切掉的“粉瘤”,最初也不过是个小疙瘩。这些念头在夜里尤其猖獗。出租屋的暖气片半死不活,我蜷在床上,手指反复碾着下巴底的硬块。那触感像皮下埋了圈铜丝,稍用力便扯出蛛网般的细疼。
玲杉来电时,我正盯着天花板霉斑发呆。她带着西安暖气的声音蹦出来:“沈阳下雪了吧?我腌了糖蒜,开春带给你呀?”
“嗯,刚下。”我攥紧手机,喉结上的硬块随着吞咽滚动。
“你嗓子怎么哑了?”她突然问。
“白天和工人喊话呛了风。”我把脖子往暖气片方向歪了歪,“你别老在熄灯后,借着路灯熬夜看书,政法大学的路灯够亮吗?”
“亮堂着呢!”她笑起来,银铃似的晃悠,“我们导师找我了,希望我竞选保研,你说去不去?”
“别人挤破头的事,你还犹豫?”
“可读研又得多熬三年……你不想我呀?”她尾音勾着狡黠。
“傻话。”我摩挲着颈间的肿块,“每年寒暑假不都能回?全当自己小蝌蚪找妈妈了”若是这玩意儿真要命,她保研的通知书就是我的“救命符”——绝不能让糟污事毁了她的前程。
“那我真去竞选啦?”她声音扬得更高。
“去吧,将来当个牛逼大律师,给我讨拖欠的工程款。”
挂断后,屋里只剩雨雪扑窗的簌簌声。从床底摸出去痛片药盒,说明书早被翻得卷边。明知没用,可总觉得手里攥点什么,心里能踏实些。那些说不出口的惶恐,像窗外的雪,一层层往心上压,越来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