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元稹整理仪容。随手一抓，是菱花百炼镜。

镜子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元稹心思乱糟糟的，根本看不进去。不经意之间瞥见“八骏”二字，他专注起来。

〖《金驹公主西行记》〗

〖骏国，疆域辽阔，国泰民安。天后掌权多年，垂垂老矣，却迟迟未定继承者。她有八位公主，各个出类拔萃，难以抉择，她左顾右盼，想了一计。她要独自出门游玩，绝不告诉任何一位公主。〗

〖昭阳殿上，驴子们齐聚一堂，却等不来天后上早朝。他们听说骡子们四处寻找，都不见天后身影，驴子骡子瞬间恐慌到了极点。他们急忙请来八骏商量事宜，千万不能让骏国的群羊知晓，否则天下大乱，或有篡位。〗

〖八骏心思各异。有驹拉着骡子连夜起诏书，随时可能让骡子宣旨立自己为下一任君主。有驹早已出嫁，打算请夫家前来帮忙。有驹拦着那位的夫君，说那姓骆驼之前过来就顺手牵羊。骏国有句古话，“羊能载马亦能覆马”，换言之，羊是万万不能辜负的。〗

〖其他几位公主，为驹正直，彻夜赶路，去寻找天后的身影。有驹肉绽筋挛，败在途中。有驹一声不吭调头重返京城，把天后的马蹄印告诉起诏书的那一位，两驹大声密谋，霸占京城，群羊颤抖，四散逃窜，而后两驹内讧起来，留守的骡子驴子瞠目结舌。〗

〖年长的金驹公主，沉默寡言，多年未嫁，经常遭到妹妹们的捉弄。金驹公主身形消瘦，脸颊无肉，不是驴子们喜欢的那一款。在骏国，驴子世家颇为傲慢，不把骏马一族放在眼里。〗

〖况且，骏马一族曾有朱雀窗之变，邻邦立嫡长女为继承人，骏国却是谁强谁上，是为朱雀窗继承法，进一步败坏了骏马一族的声望。而金驹公主，资质不行，别的驹和驴有白玉羁和紫金勒，她什么都没得到。〗

〖大雨瓢泼，山路泥泞。天后停在凤翔，无法前行，也无法返回。她其实有点后悔，这么多天了，谁也没来找她，好似之前的权力和荣耀，都是驴子骡子们编出的谎言，甚至她的八骏对她鞍前马后，也是为了从她那里要皇竹草。〗

〖轰隆一声，惊天巨雷。金驹公主踏破锥石，越过悬崖，一路向西，直冲不停。她找到了天后。天后计划先来者为下任君主，见到金驹公主，忽然犹疑。〗

〖金驹公主嘶鸣不止，一如童年的她，不受控制。若是世间真有俯瞰万物生灵的人，下凡来到骏国，也会发现这是无法骑上去的烈马。但是金驹公主承诺，要带天后去安全的地方，度过雷鸣电闪瓢泼大雨的黑夜。〗

〖天后暂且依靠她。金驹公主带着天后绕路走，火海斧刃皆避开，重返京城，群羊欢迎。〗

〖其他几位公主恍恍惚惚，都认为金驹公主不可能完成这样的任务。返京的路五六百里，回程途中要九转十八弯。就算这次做到，下次金驹公主还是一如从前任性妄为不听管教。〗

〖天后深表同意，于是她给金驹公主赏赐京城的新马槽。天后还拉拢其他几位公主的夫婿，亲上加亲，尊他们为望云骓。之前选继承者的事，装作没有发生一样。〗

读罢，元稹怅然若失。

八月逝世的太尉李晟不就是如此吗？为天子做了那么多，去凤翔勤王，又收复长安，最后的结局，不过是在京城的宅第，不能发挥所长。

八月与广陵王成婚的郭子仪家就很好吗？当今天子即位，给郭子仪进封太尉，罢免了郭子仪的使职，而后儿子尚公主，女儿嫁亲王，到了孙辈依然如此。

时也运也，命不由人。

长安来来往往的车马客，一心争名逐利，而由衷为大唐所想的人，时常遭人猜忌。秋去春来，元稹无心作诗，闷在家里无济于事，他决定出去散心。

先去曲江池，再游慈恩寺。遇上有人邀他赴宴，他就跟着玩到深夜，在宵禁的鼓声中匆忙离席。浑浑噩噩，过了一日又一日。昔日作诗的热情和理想，被乍暖还寒的风吹散。

贞元十年（公元794年），曲江池畔，元稹遇见一位老人，名唤张万福。

他是左金吾卫将军，听过元稹为世道的担忧，便讲起平生经历，送他当写诗的素材。

张万福生于开元年间，他父亲是明经及第，从曾祖父世代读书，但他没有冲一下进士科的打算，反而转业学起了骑射。

开元年间……元稹算了一下，眼前的老人，岂不是得有八十岁了？

完全看不出来。

元稹就当是对方在瞎吹。

“你今年多大了？”张万福问他。

“十六。”

张万福笑了一下，接着问道：“孩子，你未曾见过玄宗时的盛世，可曾有所耳闻？”

元稹当然听说过——

大道垂珠箔，当垆踏锦茵。

轩车隘南陌，钟磬满西邻。

长安城之前奢华的盛景，如今尚存一丝踪迹。

听说在以前，家家户户斗鸡走马，猎狐的弓箭用鹿筋，一盘美味即使卖万金，王公贵族也有钱争着抢。

元稹记得王维曾经写过，“从今亿万岁，天宝纪春秋”。

曲水流觞，消磨时光，太平盛世，永日无边。

直到祸起萧墙。

张万福摇了摇头。

“我说的还不够好？”元稹反问道。

“小孩子一个，你对盛世的理解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