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令真的脑袋靠在他怀中拱了拱:“我的嫂嫂也是最好、最好的嫂嫂。”
谢竟轻轻拍着她:“我的兄嫂都已经不在了,至亲手足,如今只剩下你一个。”
“我知道的,嫂嫂,我知道的,”陆令真侧过身来,环住谢竟,像小时候赖在他身边听故事一样抱着他,“但是你与我哥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只是想尽己所能也为你们做点什么,我只是想至少来日,宁宁可以不必重蹈我的覆辙。”
她扬起手来,在谢竟眼前晃着:“而且有嫂嫂给我编的护身符在,佑我战无不胜。”
谢竟垂下眸来,发现她腕间系着条彩绳编成的串子,正是十几年前那个傍晚,他、陆令从与陆令真在鸣鸾殿中笑闹,陆令从把陆令真解不开的发带铰断了,谢竟拾起边角料,顺手编给她玩的。
他怜惜地蹭了蹭她的脸颊,抬起眼,望向溪对岸军营的星点篝火,夜色中幕府山苍灰的影,更远处,在看不到的地方,是亘古矗立的太初宫。他低声同她耳语,像一对真正的兄妹:“我已经失去太多亲人了,真真,我不能再失去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了。”
鸣鸾殿内的时间如同太初宫中的每一座殿宇一样,都是模糊的、缓慢的、停滞的。春去秋来在这里不值一提,皇子皇女、内监宫人分别在此长大和老去,然后各自离巢或者不知所终。到最后也就只剩下此间的主人,朱颜辞镜,追忆着少时第一次入宫楼见到芙蓉花的鲜妍。
但吴氏不是一个会追忆的人。她从做太子良娣的时候就学会了向前看,她关心的一切是极务实的,她年幼的一对孙儿,她身处风口浪尖的长子,她孤立无援的儿媳,当然还有她抱定了远嫁的主意的女儿。
在陆令真出生的那一天,吴氏就看到了这一天:她的儿子属于她的国,而她的女儿属于另一个国。这些年陆令真跟着她惊才绝艳的兄嫂学诸般文治武功,不是一个乖顺的女儿,也不能算是一个得体的公主。
吴氏还记得陆令真十八岁那一年,终于在从小到大进行过无数次的比试中赢了陆令从,漂亮利落地缴了他的剑。她知道陆令从不会对他妹妹放水,他从来都把她当作平等的、值得敬重的对手,教导、指引她走到今日。
那时晚辈们都围在庭中,尚是稚童的陆书宁被谢竟抱在怀里,咿咿呀呀地拍着小手喝彩,陆令真兴致所至,拿着陆令从的剑双手挽了一对剑花,向旁观定胜负的陆书青宣布“从明天起不要跟着你爹学了他已经是我的手下败将了”,陆令从只是抱臂站在一旁,望着她纵容地笑着。
吴氏坐在殿内,默默记下了这一幕。她想这一幕也许并不能恒久不变,但她希望鸣鸾殿特殊而神秘的时间规则可以将它定格,十年如新。
后来的比试兄妹两人互有胜负,陆令真胜的不多,但吴氏已经慢慢意识到,不管是鸣鸾殿、含章殿还是太初宫,终有一日,要关不住这只声闻于天的鸿鹄。
和亲之事成为定局之后,陆令真来到了鸣鸾殿,跪在她的面前求她宽恕不孝之罪。她说,我生为帝女,难以撼动“长公主”这三个字套在我身上的枷,但我也不想就这么认命。我不需要自伤“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我也姓陆,我从小学文武六艺,并没有哪一点比我的哥哥或者弟弟逊色。我为什么要等一个将军去安社稷?我自己就可以做将军。
吴氏撑着肘端坐着,黄昏的夕光投射到她裙裳的金丝线上,像跃动的火星一闪一跳。陆令真的影被映在她膝上,那一瞬间她明白了“承欢膝下”四个字的分量——如果她的女儿并不快乐,她也无法从她的陪伴中得到快乐。
她很了解她的这对儿女,虽然他们不愿意承认,但他们都有着天家人最最标志性的特质。他们的愿意往往炽烈火热,他们的不愿意往往又周全倔强。就像陆令从曾向她控诉过不愿娶一个面都没有见过几回的陌生人为妻,但也曾经对她坦诚相告,说他不能没有谢竟。
吴氏将陆令真扶起来,余晖洒在她的脸上,细纹与风霜都被工笔调了斜阳,淡淡地蘸水化开去了。
“去吧,”她抬起手来,挡住眉睫,“临走前替我放下帘来,霞光太晃眼了。”
景裕四年七月,长公主陆令真出降漠北,妆奁丰厚浩荡,随行侍从、女官数千,皇帝携文武百官送嫁至金陵城西南,于劳劳亭置酒辞行。亭上楹联题着太白诗“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只可惜如今不在春日,没有青绿柳枝可折来相送。
吴太妃不能踏出宫闱,因此陆令真在出公车门之前就拜别了母亲,陆令从原本是该骑马跟在皇帝銮驾后面的,但皇帝默许了他带着儿女,一路陪在她的车驾内出城去。
陆书青对于“分离”这件事几乎已经被锤炼出了本能的习惯,他连和母亲永诀的准备都做过了,更何况是一贯可靠、言出必行的姑姑笑着向他保证,今年他的生辰是赶不上了,明年的生辰一定回来陪他过。
陆书宁在知道陆令真即将去到她生活过三年的地方后,煞有介事地打开了话匣子,将她在那座边州探索到的新鲜玩意儿事无巨细讲了出来。她搂着陆令真的后颈,坐在她怀中脸颊相贴,软乎乎地说:“雍州好冷的,姑姑可以去吃羊肉汤饺驱寒,我娘不爱吃但是我爱吃,太守爷爷家的厨子做得最好吃,街上买不到。”
陆令从听女儿讲着他在她与她母亲生命中缺席的那三年,谢竟显然并不曾向陆书宁灌输过苦难与仇恨,她真心爱着在雍州的岁月,却又在挥别时显露出超越年纪的坦然。稚嫩的她拥纳人世间的方式平和、宽宥、“怎样都好”,这在整个家族中都是罕见的,亲人们不知道该以像谁来评价她,最后只好承认,她只是她自己而已。
这辆逼仄的马车中坐着的是四个姓氏相同的人,两对血脉相连的兄妹,彼此之间相似却又不似,分享着休戚与共的命运。
在亭内饮过祭酒后,本该是由皇帝为长公主遮下盖头,陆令章却退了半步,仍旧交给陆令从:“皇兄来罢。”
陆令从与陆令真对面而立,他曾无数次想象过这个画面,想象中接过陆令真手的那个人只有一张模糊的脸,他的妹妹却是容色熠熠,顾盼流光。后来他也常常想,也许那个人并不存在,他其实是把挣脱命盘的陆令真又交还给了命运,听候造化的支配与安排——或者从一开始她就根本不曾挣脱过。
赤色的绸缎被穗子牵着向下坠,滑过辉煌的凤冠,把生动的黑色瞳仁压进一潭死气沉沉的红里。在陆令真的脸庞彻底消失于他视线中时,陆令从轻声许下郑重的诺:“待我们的建威将军凯旋,哥哥必定会让你做全天下最自由自在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