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外三十里,卧牛村西头一间废弃的土地庙内,蛛网蒙尘,供桌积灰。赵元昊盘膝坐在蒲团上,周身萦绕着若有似无的黑气,却被一层更淡的白芒死死裹住。
他眉头微蹙,额角渗着冷汗。沈明宇那身九转天罡气,害得他都不能在京城内自由活动。只能在这里修炼敛气诀后才能回京。
“吱呀”一声,庙门被风推开条缝,枯木道人佝偻的身影滑了进来。他灰袍扫过地面的枯叶,递过一枚乌润的药丸,声音沙哑如磨石:“静心丸,含着。”
赵元昊睁眼,药丸入手微凉,一股清苦气息钻入鼻腔。他抛入嘴中,一股凉意顺喉而下,果然压下了丹田处蠢蠢欲动的戾气。
“这敛气诀虽有用,还是得小心”枯木道人蹲下身,浑浊的眼珠盯着他,“沈明宇的先天罡气,寻常时察觉不到你的异常。可你一旦动用《玄魔真典》的功力,哪怕只是弹指间的杀招,那罡气便会警动他。以后动手,需得离他三里之外,或找个能隔住气劲的屏障。”
赵元昊颔首,指尖摩挲着掌心的红玉佩,眼底闪过一丝狠戾:“可恶,他居然能到第六转,有机会一定要把他杀了!”
话音未落,庙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钱师爷掀帘而入,棉袍上沾着雪泥,:“赵公子,不好了!那‘壳子’林砚玄……出了变故!”
赵元昊眸色一沉:“说清楚。”
“方才在京中打探,听说他前几日好像因为偷窃被沈明宇打伤,现在沈府躺着,昏迷了两日。”钱师爷搓着手,语气焦灼,“春闱在即,他这模样怕是撑不起场面。依我看,得赶紧寻个新的‘壳子’,最好是家世清白、有点文采,又没什么根基的……”
赵元昊指尖猛地收紧,玉佩硌得掌心生疼。他冷笑一声:“沈明宇?倒是巧。去查,林砚玄具体伤势如何。若实在用不得,再寻新的。”
枯木道人反驳:“不用去查,正常情况下被沈明宇打一下应该早就死翘翘了,能活下来都那小子算命大。”
大年初二的清晨,林砚玄已昏迷了两日了。沈府偏院的窗棂透进浅淡的天光,落在床榻的锦褥上,映得空气中浮动的微尘都染上暖意。
林砚玄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像蝶翼掠过水面。意识从混沌中挣扎着浮出,后颈的钝痛仍在,却已不似先前那般撕裂般尖锐。他费力地睁开眼,入目是绣着暗纹的帐顶,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药香与一股清雅的兰草气息,陌生又安宁。
“水……”他喉结滚动,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守在床边的侍女猛地惊醒,见他睁眼,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开喜色,慌忙起身:“公子醒了!您稍等,奴婢这就去告诉小姐!”说罢,她提着裙摆快步跑出,鞋履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急促地远去。
林砚玄转动眼珠,打量着周遭。这是一间雅致的房间,陈设简洁却处处透着精致——墙角的博古架上摆着青瓷瓶,案几上放着未燃尽的檀香,连身下的被褥都柔软得不像话。他动了动手指,忽然察觉到身上的衣料触感不同,低头一看,竟是件质地细腻的月白棉袍,针脚细密,比他先前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好上不少。
不多时,沈明烛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穿着件月白描金的襦裙,外罩浅紫比甲,青丝绾得一丝不苟,只簪了支珍珠步摇,步态从容,瞧不出半分异样。
“你醒了。”她在床榻边站定,语气清淡,目光落在他脸上,却刻意避开了他的眼睛,“前几日家兄在街上误认了你,出手伤了公子,后来发现是场误会,便让护卫将你抬回府中医治。”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声音平稳无波:“府中医术尚可,公子便在此安心养伤吧。一应汤药膳食,府里都会备好,权当是……给公子赔个不是。”
她刻意不提自己背他回来的狼狈,也不提那日在巷中掉泪的失态,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仿佛一切都只是世家对误伤之人的寻常赔罪。
林砚玄望着她,脑中闪过昏迷前的碎片——巷口的争执,沈明宇含着罡气的手刀,还有坠入黑暗前,那道俯身靠近的身影,颈间传来的温热呼吸……他张了张嘴,喉咙里的干涩让每一个字都显得艰难:“多……多谢沈小姐……”
“不必多言。”沈明烛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你身子还虚,御医说需得静养,少说话。”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窗外风拂梅枝的轻响。药香在空气中弥漫,衬得这片刻的安静有些微妙。
林砚玄望着帐顶的暗纹,眉头微蹙。他能感觉到内腑的滞涩,稍一动弹便隐隐作痛,可心底那根绷着的弦却不敢松——春闱在即,那是他寒窗苦读的全部指望。
几息后,他忽然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股执拗:“春……春闱……还有不到一月该去礼部…报名了。”
沈明烛脸上的平静瞬间裂开一道缝隙,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担忧,像石子投入静水,漾开细碎的涟漪。但那情绪只持续了一瞬,便被她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理性的冷静。
“公子怕是忘了御医的话。”她垂眸,语气淡然,“开国时,太祖皇帝陛下进行会试改革,春闱要求连考三日两夜,久坐不眠,耗神费力。中间的休息时间加起来连两个时辰都不到,以你现在的身子,莫说提笔作答,便是久坐都难撑住。”
她抬眼看向他,目光清澈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劝诫:“依小女子看,不如弃考。身子养好了,来年再考也不迟。”
“沈小姐厚爱,砚玄铭记在心。”他声音依旧沙哑,却字字清晰,“然我意已决,南宋耿傅当年身有重疾,犹自坐四足车入考场,成一代名臣;李昴英在上京赴考途中,遭遇盗匪袭击。他身负刀伤,带着伤痛一路赶到京城,终得探花郎。古人尚能如此,砚玄怎何敢言弃?”
他喘了口气,指尖紧紧攥住锦被,指节泛白:“岁月如驹,功名路远,唯争朝夕。春闱三年一次,人生能有几个三年?砚玄已蹉跎数载,愧对胸中笔墨。”
“时光最是无情,”他抬眼望向沈明烛,眸中映着窗外透进的天光,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澄澈,“它不会因谁伤病而停留,更不会因谁怯懦而宽宥。砚玄虽文弱,却知‘有所为,有所不为’——养伤是为保全性命,赴考是为不负此生。纵有千难万险,这考场,我必须去。”
话落时,他喉间一阵发紧,却强撑着没有咳嗽,只静静望着沈明烛,仿佛要用这双眼睛证明,纵使身陷病榻,那份向学之心、进取之志,从未有过半分动摇。
林砚玄的话像细针,她——沈明烛先前刻意压下的担忧再也藏不住——眼底的清冷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真切的焦灼。她望着床榻上脸色苍白却眼神执拗的人,喉间动了动,原本到了嘴边的“太冒险”,竟在对上他澄澈目光的瞬间,改了方向。
林砚玄将她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心头微暖,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沈明烛耳尖微热,却很快稳住心神,抬眼时眼中已没了犹豫:“好!”她一字落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元宵节后礼部报名通道未关,届时我亲自带你去。”
当晚,月色透过竹林缝隙,洒下斑驳碎影。沈明烛立在空地上,寒风卷着竹叶掠过衣摆。玄老悄无声息现身,躬身道:“小姐。”
“玄老,林砚玄的事,查得如何?”沈明烛开门见山。
“偷窃绝非林公子所为。”玄老声音平稳,“巷中古井有秘道,然已被炸毁,线索断了。若想深究,等林公子伤稍好一些,可问林公子当日细节,此事难查。”
沈明烛颔首,望着竹影深处。
月光冷了几分,竹影在沈明烛眼底投下细碎的暗纹,她的眸底像淬了冰的刀锋,原本清亮的光凝在深处,成了化不开的冷芒——不是寻常的恼怒,是带着血腥味的杀气,眉宇间那点世家小姐的清雅荡然无存,只剩一种近乎狠戾的决绝。那眼神竟与沈国公当年在北境领兵时,盯着敌军大营的眼神极为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