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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的九月，秋老虎负隅顽抗，空气黏稠而燠热，知了声嘶力竭地做着夏日的最后挽歌。放学铃声像一道赦令，瞬间点燃了教学楼的沸腾。走廊里顷刻间塞满了喧嚣——书包拉链的滑动声、追逐打闹的笑骂声、篮球砸在地板上的沉闷回响——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蓬勃而嘈杂的声浪。
许栀像是这股声浪里的一粒沉默水珠。她耐心地等着教室里的同学几乎走空，才慢吞吞地拉上书包拉链。她不喜欢这种摩肩接踵的拥挤，那会让她有一种莫名的窒息感。耳机是她最好的铠甲，里面流淌着的轻柔纯音乐，为她隔出一小片安全的结界。
她是高一（三）班的许栀，成绩单上永远稳定在优良的位置，长相是清秀的，但绝非令人惊艳的明媚。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那就是她有一双过于安静的眼睛，总是习惯性地观察——观察光影在桌面移动的轨迹，观察同桌新换的草莓发绳，观察窗外香樟树叶如何一天天被秋风染上微黄的金边。以及，观察那个，她谁也不敢告诉的秘密。
耳机的音乐声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手机电量耗尽。世界的声响如同退潮后再次翻涌而上的海浪，轰然涌入她的耳膜。而在这片混沌的声浪中，一个清冽、带着点懒散笑意的声音，像一颗精准的子弹，瞬间击中了她。
她的脚步自有主张地慢了下来，拐向了那条通往篮球场的林荫路。心脏在胸腔里开始不合时宜地加速，一种既期待又害怕的矛盾情绪攫住了她。铁丝网外，她找到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坐标。陆屿。高三（一）班，陆屿。
他正背对着她的方向，防守着一个身材壮硕的对手。突然，他一个灵巧的转身抄球成功，运球快攻，节奏干脆利落。冲到三分线外，急停，起跳，手腕轻压。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近乎完美的抛物线，“唰”地一声，空心入网。干净，漂亮。 “牛逼啊屿哥！”场上一片喝彩。他笑着和冲上来的队友击掌，汗湿的额发被他随意地向后捋去，露出光洁的额头。夕阳的金辉恰好落在他带笑的眉眼和微扬的嘴角上，那是一种混合着少年意气与轻微痞气的耀眼。
许栀觉得自己的呼吸窒住了。周遭的一切瞬间虚化，成了模糊的背景板，只有他是清晰的、鲜活的、发着光的。她慌忙低下头，假装在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黑屏的手机，仿佛那里面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新闻。只有她自己知道，滚烫的脸颊和失控的心跳，早已出卖了她兵荒马乱的内心。在所有人声鼎沸的欢喜里，我唯独望向你。 ——这是她十六岁贫瘠土壤里，悄然孕育出的第一朵、也是唯一一朵秘密之花。
天色不知何时暗沉下来，大片乌云低低地压着，空气变得愈发沉闷。忽然，“啪”的一声，一滴巨大的雨珠砸在铁丝网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顷刻之间，暴雨如注，天地间挂起了一道巨大的雨幕。“我靠！下雨了！” “快跑啊！”场上场下的人惊呼着四散奔逃，寻找最近的屋檐躲避。许栀心里一紧，她没带伞。更糟糕的是，她怀里还紧紧抱着三本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封面精致厚重的艺术画册，绝不能淋湿。来不及多想，她把画册更紧地搂在怀里，咬紧牙，一头冲进密集的雨帘之中。冰凉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校服，视线一片模糊。
她拼命向着教学楼的方向奔跑，脚下泥水飞溅。就在快要跑到门口时，她的右脚猛地踩进一个被雨水淹没的浅坑，脚踝一崴，整个人彻底失去平衡！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被雨声吞没。她向前踉跄了好几步，最终还是没能稳住，怀里的画册脱手飞出，她自己则重重地单膝跪摔在泥水里。钻心的疼痛从膝盖和脚踝传来，但比疼痛更强烈的是灭顶的尴尬和羞耻。昂贵的画册散落在浑浊的泥水中，封面被迅速浸湿、污染。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狼狈不堪的身影，偶尔有奔跑躲雨的同学投来匆匆一瞥，都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她僵在原地，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泪水混杂在一起，世界一片灰暗。她只想把自己藏起来。就在她被巨大的无助感吞噬时，头顶密集砸落的雨点忽然停了。不，不是雨停了。是一把黑色的雨伞，稳稳地罩在了她的上方，隔绝出一小片寂静的、不再受风雨侵扰的空间。她愕然抬头。一个身影在她身旁蹲了下来，没有丝毫犹豫。他穿着那身熟悉的深蓝色校服，肩膀处的布料已经被雨水浸成了深色。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双骨节分明、看起来干净又富有力量的手，一本一本地，将那些沾满泥水的画册捡起来。他的动作很快，却并不慌乱，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专注。
许栀怔怔地看着他。雨水顺着他利落的短发梢滴落，划过清晰的下颌线。他的睫毛很长，垂着眼时，掩去了球场上的那份张扬，显得格外沉静。他拿起那本湿得最厉害的画册，封面是一位古典油画家的自画像，此刻正糊着一团泥污。他皱了皱眉，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自己相对干净的校服袖子覆上去，轻轻地、仔细地吸掉上面的污水。那个细微的动作，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许栀心里漾开巨大的涟漪。
“谢…谢谢学长。”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细小得几乎要被雨声淹没。
他这才抬起眼看向她。那双眼睛近看更加清亮，像被雨水洗过的黑曜石，带着一点审视，但更多的是平静的温和。 “不客气。”他的声音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清冽，“下次这种天气，记得先看路，书比人重要？” 他的语气里没有责备，反而有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调侃，奇异地缓解了她的尴尬。
他把所有书摞好，递还到她手里。然后，他站起身，将手中的伞也塞进了她冰凉的手里。 “拿着吧。” 说完，他转身便冲进了雨幕，几步就跑到了不远处正在等他的朋友伞下。朋友笑着揽过他的肩，似乎递给他另一把伞，并回头好奇地看了许栀一眼。他随意地接过，摇了摇头，仿佛在说“没什么”，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帘之后。自始至终，他没有回头。
许栀呆愣在泥水里，怀里抱着失而复得的画册，手里撑着那把黑色的、还残留着他掌心温度的雨伞。冰冷的雨水顺着伞沿滑落，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幕，将她安全地笼罩其中。膝盖还在隐隐作痛，但她已经感觉不到了。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击打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其间，似乎还缠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他校服上的清淡洗衣液香味。
她猛地低下头，目光死死锁在自己刚刚被触碰过的手背上，那里仿佛还烙印着短暂的、灼人的温度。然后，她看到了。在他刚才蹲下的地方，泥水中，安静地躺着一枚深蓝色的、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校牌—— 高三（一）班，陆屿。原来，他连名字，都像是小说里写好的一样。
那个在她最狼狈、最不堪、自尊心摔得粉碎的时刻，如同沉默的守护神般降临，为她挡去风雨目光，又留下所有温暖和善意，然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开的学长。许栀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捡起那枚校牌，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很快被她的体温焐热。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一把沉默的黑伞，一枚意外遗落的校牌。她的世界，就在这个下午，被一道名为“陆屿”的闪电，彻底劈亮了。
她撑着伞，抱着书，慢慢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教学楼。身后的篮球场空无一人，雨声渐歇，天边隐约透出一线光亮。而她心里的雨，正下得酣畅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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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