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有一个来月没有见到老师了,打电话什么的也联系不上。”
果然!果然……公司的钱是不会白给的,她们肯定出事了,都是因为我才——
“不过,报社的老师们说她没事,只是出差,过段时间会回来的。嗯!和她一起出差的好像还有其他人,她们互相照应,不会有事的。”
绝对不可能。这不过是在安慰小豆子罢了。战争正激烈着,哪都炮火连天,根本没有出差的道理。还有其他人……一定是被公司抓了,说不定林无终也在里面……
“你怎么都不说话呀,波莱塔同志?平常你都不这样的。你的脸好红,一直在出汗,看起来好像发烧了。我这里有对乙酰氨基酚,你先留着!需不需要我帮你请医生——”
“不!其实我已经……不不不,我这就是……我还没醒酒,哈哈!你看我这地上,都是啤酒瓶子,小豆子你可千万别学我……我是说,千万别变成我这样的人!你不懂……你走吧!把那边的糖都给拿上。你还有工作要做。”
波莱塔觉得自己真和喝醉了差不多,心脏突突地在喉咙跳着,脑子像一锅烧开的水。侥幸心理所剩无几,她不再能抱着“自己没有真的害人”的念头忐忑地苟活了——是的,因为自己和钟步成的出卖,她们肯定已经出事了!她怎么还能这么一直欺骗自己?她真想什么也不管了,就这么把一切和眼前的小豆子坦白,把自己是个罪人这件事一五一十地讲清楚。但是,凭什么是小豆子?凭什么是她承担这一切呢?自己已经用欺骗、利用的方式隐秘地伤害了她一次,又凭什么再把她当成自己的心理医生,用血淋淋的事实再对她进行一次伤害呢?这并不是说她不值得一个真相,可她还是个孩子,自己真的有权利替她选择这样一种直面真相的方式吗?面对小豆子凝望的眼神,她就是说不出口,就是没法放心地让自己一股脑把一切都说出来。
当然,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又是她的什么无谓的、残存的自尊在作祟——如果别人都知道了怎么办?虽然她已经确实地卖掉了自己的灵魂,可这并不意味着,她也已经能坦然地面对他人的诘难和指责。难道她一直厌恶的那些人,唯利是图的房东老头、家暴赫斯托利娅的瑞吉姆、欺行霸市的螃蟹指头,还有公司的那些趾高气昂的中层和老板们……难道他们都能因为这事就高上她一头,都可以向她啐唾沫吗?不!至少……至少相比他们,她有更现实更无奈的理由呀。如果不出卖她们,自己就要背上一辈子也还不完的违约金,甚至还可能成为其他佣兵的任务对象,可能有生命危险……她完全是被迫的!把任何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放到她这个处境,大概也都会做出相似的决定吧?那些板上钉钉的加害者都有资格唾弃她、鄙夷她这种事,她绝对接受不了——至少现在还不能。
“好吧波莱塔同志,谢谢你的糖。”小豆子把小糖罐放进背包,又换回压低的声线,“如果有任何紧迫的需要,请随时联系我们,你知道的。祝你生存顺利。”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我真的很担心你,千万保重!”
房间没有沙发,波莱塔把自己重重摔在床上。提心吊胆地等待赏金的这段时间,她都和老钟暂住在公司附近的一家旅馆里。现在她才发觉,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腐烂的霉味儿。以前怎么没发现呢?这让她有些不安,整个房屋像风暴里随时可能倾覆的帆船。怎么会呢?虽然还算是在穷人区,但除了该死的房东事儿多了一些之外,这房子也算是靠近城市副中心一端的住宅里条件相当不错的一间,比穷人区中心那些真正的贫民窟好上不知道多少倍。当初靠卖命的佣兵任务挣点小钱之后,她就第一时间按自己的喜好精心地重新布置了这里。把已经发霉的角落做好清洁,用油漆和墙纸重新做了装饰,规划功能分区,精心挑选家具、织物和饰品……任哪位朋友来了,都得说上一句,波莱塔的装修品味能直接让这间屋子的月租再多上200新币。可现在,她好像又隐约闻到那股几年没闻到过的霉味儿。
“砰——砰——”,那扇破门又响起来。波莱塔把枕头蒙在头上,但她清楚——肯定又是那天杀的房东老头!
“开门!赶紧的!再不开门我直接进去了!”老头儿边拍门边叫嚷着。
波莱塔真想像自己幻想过无数次的那样,在开门的瞬间,一把将枪管插进老头那张欠抽的嘴巴里,扣动扳机,将他进浆糊的脑袋砰地一下轰个稀巴烂。没欠他房租,没乱砸东西,更没杀人……至少没有直接地、在这间房子里杀人,他又要干什么?
波莱塔骤然拉开门,通红的脸和眼睛把老头吓了个趔趄。她附身直勾勾瞪着他,让这个干巴老头的气势也减弱了几分,“咳,我来是要检查一下,看看你昨晚有没有对我的房子造成什么结构性破坏。你昨晚闹得动静太大了。这也是为其他房客负责,我是个好房东,我得担起这个责任”,说到这,他极力试图挺起他干瘪的胸脯,“而你,必须立刻配合我的检查,并对一切损失进行赔偿。”
波莱塔还是盯着他,无动于衷。
“别不识好歹!不然你看我把不把你,还有你那些破烂,全都给丢到街上去,叫你冻死,你们这种穷鬼就是贱命!”
穷鬼,嘿!他就喜欢这么叫别人。但自己可不再是那些能任他摆布的穷鬼了。虽然不算大富,可自己也算有实打实的80万新币现金——这恐怕已经超过很多小公司的库存现金了。他又怎么胆敢狗眼看人低,叫自己穷鬼呢?呵,穷鬼?叫自己?如果是以前,她可能就这样受着了,毕竟她确实是个穷鬼。实事求是嘛。可现在,你要是指着鼻子说波莱塔是个卖友求荣的人,她可能当场痛哭流涕;但要是说她是穷鬼,她才不可能默不作声地接受呢。她的灵魂都掏空了,就换来80万,80万!她已经空洞得只剩下这80万了!说她是穷鬼,不就连她卖掉一切换来的这笔钱也一并否定了吗?那她还剩下什么,烂命一条?除了小豆子,除了林无终,除了她们……谁都不能这样侮辱自己!更别说是这个老头……
波莱塔的脸涨的像个没皮的大西瓜,她顾不了多想什么了,必须得和这老头掰扯明白,“听着,我发了一笔横财,已经今非昔比了。要不了两天,我就要从这发霉烂透的破地方搬出去,到金斯廷区,或者开普勒区,去找一处好房子。可能先租上两个月观察,也可能直接买,反正我完全有这个实力。我有钱,有的是钱,全换成100面额的纸币都够给你糊一副大棺材的。你最好把你那副臭嘴闭好了,否则你从我这拿不到一个子儿!准备好退我的押金吧,老穷鬼!”
“哟!哟呵……不可能,你能拿什么挣钱?打肿脸充胖子在这过嘴瘾。你就是嫉妒我。哈哈!看我爹给我留的这老楼,快80年了,现在市场价还能值个200万呢……”
“你能不能分清挂牌和成交,老文盲?咱边上这一溜房子挂牌挂了多少年了,有哪怕一间卖出去的吗?哦,是有,之前有家急用钱的,偷偷把挂牌价从200万降到40万,才成功拿钱跑路了,还被你们这些组团哄抬价格的老东西堵着打了一顿,都忘了?你现在这栋3层小破楼,我看也就值个20万。要不我勉为其难买下它,让你滚蛋?”
老头皱皱巴巴的脸也是黑了又红,整个一脱水的紫皮葡萄干,“你……”,他又挺起腰板,喉咙耸动。波莱塔见状,心道坏了,这老头没安好心,又要吐痰,连忙也啐了一口唾沫,直接往老头脸上喷过去。这下老头躲闪不及,迎面被喷了个正着,痰卡在喉咙那上不去下不来,顺了半天气才顺舒坦,好悬没呛死。抬头一看,波莱塔已经把门关上了。
“你等着!没教养的东西……”
老头唠叨着下了楼。用“穷鬼思维”让这个老头吃瘪,波莱塔的气也算顺了些。但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和老头说了什么。
“我这又是在干什么?他喜欢把金钱当做一切的尺度,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在生气些什么呢……其实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我其实也和他一样……可不就是嘛!我的名誉,我的良心,都抵不过可能背上的违约金,更抵不上我这条烂命,所以我选择出卖和背叛,所以我把自己的全部置换成区区80万……可是,我也是被迫的,我也要生活的啊……”
她又想起那个老套的问题:如果你按下一个按钮,你能获得10万,但地球上除你之外的随机一个人会去死,你会不会按下这个按钮呢?过去,不管这个问题被提起多少次,她和她愤世嫉俗的朋友们都会笑着说:她们会大笑着一刻不停地把这个按钮按爆——反正大家都是一样的烂。死几个烂人,又能拿到不少钱,这个世界的快乐总量不就增加了吗?现在,她连续按了这个按钮8次,到手80万现金,尽管某种程度上是“被迫”的,她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这涉及的范畴,已经远不是将人命与金钱放在天平两端那样简单,而是身处一个更大的局中,不得不把更多人的人生、自由、幸福、事业、名誉都牵涉进来,又把自己的良心整个翻出来曝晒炙烤。她没办法再轻描淡写地说:那是她们的事,而我需要钱过更好的生活——这个天平本身就是被人完全操控的。而她觉得,她不过是天平上一个被放置的、微不足道的砝码。
更何况——和他说自己有钱做什么呢?这个大嘴巴吃了瘪,一定会到处宣扬的,要搅得人不得安生。甚至……他说得对,在别人眼里,我凭什么挣这么多钱呢?中了彩票?不可能,一堆穷光蛋盯着开奖信息呢。要么是当了间谍,那样的话,自然有公司出面清理我……也许,也许就会真的有人猜出来……然后呢?会怎么办?把我的巨款来路不正这件事揭发,或是借此来秘密敲诈我一笔封口费?把我卖给借口愤怒发泄压抑的贫民窟,又或是真正有理由对我动用私刑的工会?然后我就彻底完了。我的出卖、我的罪恶感,还有那80万,就都没有任何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