攥着装有80万新币的芯片,当波莱塔最后一次迈出公司大门时,她并未如自己数天前预想的那样狂喜。相反,绵延的隐忧与愧疚一如她之前担心的那样,正不断地缠绕上她的脖颈。现在的她还不知道,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一脚踏进了地狱的大门。否则,她应该会对自己数天前的决定更加后悔。
不过,她已经很难回忆起这几天的细节了,就像她回忆不起更久远的那些日子一样。老钟是怎样带着她回到公司,向主管交出那几份罪孽深重的报告,又是怎样忐忑地等到公司的审查结果,拿到这血迹斑斑的80万,一切都像断续含混的梦境。只有手中有些硌人的芯片,正提醒她两件再清楚不过的事:第一,她已经犯下了难以弥补的罪行。第二,她现在是个手握80万的暴发户。
在四下一片寂静的雪地中,心跳声比脚步声更刺耳。这可是80万新币,80万,能买下1所副中心平价住宅的50年使用权,5辆公司中层最爱的入门级浮空车,20来辆工薪家庭常用代步电车,100多件奢牌礼服箱包,200多套消费级XR设备,300多台民用顶配PC,500多把街头帮派必备的□□,能在旅游淡季往返新上海700多次。80万新币,也相当于法定月基本工资的6000倍,足以覆盖当前物价水平下普通工薪家庭生活300多年的租房与日常开销,相当于大约30万个即食饭团,80万罐糖精可乐,以及大约300万个贫民窟果腹神器——再造纤维合成饼干。也就是说,如果仅仅考虑最底线的生活标准,那么这80万足够养活一整个贫民窟100多年。
80万这个级别的数字,波莱塔不只一次梦到过——不过即使在梦里,她也不敢相信自己这辈子能“挣”到80万。她宁可相信自己能中彩票。这如果这80万是靠中彩票得来的话,她就会登上各种牛皮癣自媒体的头条,变成邻居们最近的短视频素材,而她也会更坦然也更兴奋地接受这笔横财,并更多地考虑如何支配它——但现在,一想到她手里捏着的这个轻飘飘的小玩意,正装着她全部灵魂的对价,称量着她全部罪行的重量,她就完全没法去具体地考虑它的什么“购买力”。
“我都做了些什么……”
“嘿!小波,愣什么呢!咱现在也是有钱人了!”在前面大步走着的钟步成回头招呼波莱塔,见她不知道嘟哝着什么,索性一把勾住她的肩膀,“好不容易拿到钱了,去搓一顿?喝一杯?还是去什么店里消费一下?”
钟步成的哈气飘到波莱塔脸上。波莱塔不明白,老钟刚经历了这些,是怎么能做到这样若无其事,甚至有些喜出望外的。难道只有她一个人在愧疚吗?
“想那些有的没的有什么意义?都过去了小波。看看眼下,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一夜暴富,有钱有闲。咱马上就能去换上你眼馋了很久的XR眼镜,不用分期不用贷款,甚至全款提辆新车都不是难事儿。”钟步成用力拍了拍波莱塔的肩膀,“想开点,小波。咱也是迫不得已,真的。任谁面对公司设的这种局,都只能像咱们一样乖乖就范的。我们只是想活下去罢了。不管怎样,生活总得接着过不是吗。更何况,现在无论如何,总归都是更好过了……”
波莱塔只觉得头疼地厉害,老钟又在她耳边嘀咕了些什么,她也不大听得进去了。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得:都是公司和老钟的错,她不过是鬼迷心窍,受了逼迫和蛊惑,才犯下这样不可饶恕的错误……但她随即又想给自己一个耳光——那她自己到底算什么呢?一个被人稍微以利相逼,或是用金钱和言语蛊惑,就会出卖朋友、出卖灵魂、间接杀人的,没有自我没有原则的蠢蛋?说到底,她不过是想为自己寻一个借口,为自己开脱,于是把可能确实比她更罪孽深重的钟步成当成自己的替罪羊。而这一切又恰恰反过来佐证她确凿的罪恶。
“不……这一点也谈不上好过。对不起,我要先回去好好想一想,我可以和赫斯托利娅聊聊……不,我更需要休息,不能被任何人打扰,最好是马上睡觉。是的。”
“什么希斯特利亚……的?我看你现在最需要喝一杯。”
“不!我说了不!老钟,求求……”
“好吧,好吧,都听你的。我打车送你回家。”
波莱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折腾回家的。再醒来时,天空还是一片灰白。现在是哪一天?冰箱的门是开着的,啤酒瓶散了一地,开没开封的都有,自己就躺在地板上,右太阳穴那一跳一跳地疼。宿醉的人会做梦吗?她不知道。好像隐约听见林无终在叫自己的名字,她还活着吗?有没有可能,她出卖的信息其实根本没帮到公司,大家都还好好的,她也不用为已经犯下的罪而自责?可是那80万——
破门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砰砰声。准是房东老头儿。
“喂!我知道你在这儿!你昨儿晚上闹得动静震天响,有人告状你知道吗?不想滚蛋就老实呆着,上别地儿可没有这么合适的房子给你住了!嗬——忒!”
咚地一声响,这次估摸着又是房东老头一口浓痰钉在门上。波莱塔不想理他,不如说,她不希望见到任何人,她头疼得厉害。
天不遂人愿,“哒哒哒——”门上又响起轻快的敲击声。波莱塔一听就知道,这是她眼下最不愿意见到的人之一。怎么会是这孩子呢?难道工会还在正常运作,林无终她们都……没事?那公司怎么还会给自己80万呢?她觉得自己实在没脸面开门,她骗了她;可万一工会真的没出事,她的罪过是不是还有得偿还呢?
“小豆子!啊……是你吗?等一下——”她从地板上挣扎着站起来,甩甩头,把地上的酒瓶往角落踢了踢,靠在玄关的鞋柜上,轻轻把门打开。
“好久不见!波莱塔同志!很高兴今天能看到你,这是最新一期的《燃烧》,请查收!”
小豆子的鼻尖冻得红红的,有点透明,她用压低的声音,开心地说着例行公事的送报话术。虽然听她这样的半大孩子一本正经地叫“同志”总感觉怪怪的,但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份工作。
波莱塔接过在这个时代显得有些违和的报纸,“要不要……进来坐坐?我有话想和你说。”
小豆子纠结了一下,好像在担心这会耽误她送报。但她也很喜欢波莱塔。两个多月以前,波莱塔还请她吃过一大顿好吃的呢。
“当然可以,那我就打扰啦。”把装满了报纸的背包放在玄关地板上,小豆子一溜烟跑进了里屋。
波莱塔拿起报纸。外版是常见的国际局势、公司兼并,没有什么花边新闻,看起来是那些平日自诩关注天下大事的老男人也不会翻阅那种报纸。她熟练地翻出两层报纸内页做成的隐藏式口袋,抽出中间的内版,上面有工会最新动向成果、理论经典选编、社论文章、分部夜校信息,还有一些笑话与漫画集锦,多是调侃公司与军方高层知名人物的。波莱塔一直觉得很奇怪,明明报纸上对工会各方面信息并不避讳,为什么公司没能从这方面顺藤摸瓜摸出信息,还要靠——
“波莱塔同志,你喝了好多酒啊,最近是有什么烦心事吗?上次请我吃过东西后就没再见到你了。”
“我……”波莱塔的太阳穴猛地跳了一下,明明酒早已经醒了,却觉得脸上有些热热的,脖子也发痒。“上次……上次吃饭的时候,我问了你老师的事情……她怎么样?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