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就停了。”沈蓉蓉退休的那天,就再也没等到血液十五号准时的新陈代谢,“但最近内裤上有点血,所以我说来查查。”
“初步诊断是,你子宫有一个瘤,因为你的肿块已经很明显,而且各项化验指标都不正常,具体还要等一个切片检查才能有确定的结果。”医生撕下一张诊断单:“去缴费吧,也不用太担心,这个年纪长东西很正常,大多是良性,平常注意控制一下情绪,多想点开心的事。”
走出医院的时候,沈蓉蓉感觉后背有些不对劲,她身体里有些地方裂开了,她把顺道为家人开的感冒药夹在双腿,用手向后背努力够了够,才发现是胸罩的钩子开了。她已经多年没有买过新的内衣,都是捡张小雯淘汰的胸罩,她没有尺寸的概念,只当是用块花布来遮住胸前两坨下垂的肉。
在她俯身系好扣子时,才发现,下雨了,还不小。
没有人想到这场雨会下得这么大,这个城市只有在闷热的夏天,老天才可怜巴巴挤出几滴眼泪。
张功利坐在阅览室靠窗口的位置,望着天,觉得老天是有莫大的委屈,才能嚎哭成这样。
他庆幸自己出门的时候带了身份证,才能在雨落下的那刻躲进图书馆里,他在图书馆转了两圈,最后才在报刊阅览室里找到自己最多的同类,他怯怯地问图书管理员:“这里能进么?”
“先存包去,有卡么?没卡出示一下身份证。”
张功利把全部的家当塞进了那个狭小的储物柜里,他不会用自动储物柜,找了年轻的保安帮忙,保安轻车熟路地操作,递给他一张打印好的小纸条,“别丢了,凭条取。”他把条摊平了,号码朝里,塞进了上衣的口袋里。
阅览室里有很多跟自己相似的面孔,一样的无所事事,面无表情,他们飞快地翻动着架上的报纸,从《人民日报》到社区报纸,不错过任何一条新闻,他们有的时候趁管理员不在,议论几句当今世界政坛的局势,美国欺负叙利亚为的是石油,中国举国体制拿金牌炫耀的是国力,萨达姆跟卡扎菲的死都是罪有应得。他们的声音总是引得屋子里年轻人的侧目,那些年轻人们看着铜版纸印刷的时尚、体育杂志,他们蹭蹭地翻动着书页,一目十行,掠过关于名牌的广告,只看他们感兴趣的专题:如何在床上讨取男人的欢心?五百块钱打造派对女皇,职场斗法三十三招。这些杂志张小雯的卧室里堆了很多,她像小时候一样把喜欢的衣服和模特照片剪下来,贴在本子上,她说我买不起但饱饱眼福总是可以的。
张功利后悔离家出走时没把自己的水杯带出来,他看着老人们一遍遍起身打水,觉得自己的喉咙也在冒烟,他想去买瓶水可钱锁在柜子里,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小纸条,他有点老花,得凑得很近才能看清,那张小条上写着:一次使用作废,他决定不再麻烦别人操控这个柜门。后来,他实在忍不住,就冲到了卫生间里,便池刚刚被打扫干净,弥漫着刺鼻的84消毒液的味道,他用手捧起了洗手池里的水,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他年轻时在工厂都是这么畅快的饮自来水,直到小腹微微胀起,发出喝饱的信号。管子里的水冰凉,有一股不易察觉的异味,他庆幸自己没有被劣质的茶叶熏坏了味蕾,还能尝出那股味道,发涩的苦味。喝完以后,他解开裤子的拉链,对准小便池,用尽量最远的射程排掉身体多余的水分,他瞥见旁边的老人抖了半天,几滴尿液还是抖在了裤腿上,尿不出来的脸胀得通红,喉结里发出“嗯嗯”的声音,那个器官明显退化,像个衰老的浑身褶皱的老头低头矗在那里,张功利想帮助他,却又无从下手。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打在窗户上,张功利想打电话提醒一下家里的门窗该关了,不然阳台会漏雨。摁了几个数字,他就放弃了,他发现电池只有一格电力支撑,每摁一下就消耗一点电量,他只能安慰自己沈蓉蓉会关的,她比他要心疼这个房子。
几乎所有的老人,在五点钟的时候选择了撤退,留下来的只有没带伞的年轻人。
张功利得以霸占所有的报纸,从《文艺报》到《健康报》,从党报到都市报,从国家报到地方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畅快阅读的乐趣。
这乐趣只维持了不到两个小时,管理员就开始擦桌子,收椅子,她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说我们要闭馆了,您明天再来看。
张功利不得不靠小保安打开储物柜的门,他拿回自己的尼龙口袋,像个毒瘾发作的人一样从里面翻出中南海牌香烟,整整五个小时,他都没抽上一口,还在下的雨使他的心情莫名的烦躁起来,他站在图书馆的门口,倚着栏杆,点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两口,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一支烟的功夫,他看见了两辆汽车的沦陷,马路上的积水已经没过了车的轱辘,对自己车技和运气自信的人涉水而过,在半路却又弃车而逃。
张功利这时才发觉,家是真的回不去了。
他四下张望,大雨里只能看见五米以内的区域,所有的餐馆都挤满了人,地铁挂起了停运的指示,大胆的私家车飞驶而过时,溅起一米多高的水浪冲到人们身上,引来一阵恶毒的咒骂。
模模糊糊中,他看见不远处“保健足疗”四个字的霓虹灯在风雨中闪烁,他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
推开狭窄的门帘,一间十平米的屋子里坐着一个女人,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脸上有厚重的妆,她纹过的眉毛向上挑高,涂着红褐色的眉粉,嘴唇也绣了一圈唇线,让唇部的线条显得很僵硬,她唇上有细密的汗毛,双眼皮胶贴得不牢固,耷拉下来一半,这使得她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她穿了一件玫红色的吊带衫,胸部下垂,乳沟向下延伸,腋下的副乳清晰可见,胳膊上有一枚像牡丹的玫瑰花的图案。吊带衫遮不住她的肚子,她腰上清楚地显现一圈妊娠纹,是被撑大又释放掉的脂肪留下的空洞,像一块块白蛇的鳞片。
“大哥,你做什么项目?”她没想到会有生意,放下手里的鸭头,脑花吃掉了一半,把油腻的手在毛巾上蹭了蹭。
“嗯?”
“我们这里有保健,足底和全身推油,足底一个钟六十,推油一个钟一百,您先看看价目表呗。”
价目表就是一张镶了塑封的纸,上面写着“美美保健,让生活更美”。
在接过价目表的时候,窗帘后的屋子里传来一声女人刺耳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