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西暖阁。
康熙正披阅奏章,梁九功悄无声息地添了第三次茶。殿外传来急促而略显踉跄的脚步声,以及丹臻嘶哑的声音:“臣丹臻,有十万火急之事,叩见皇上!”
康熙笔尖微顿,并未抬头:“让他进来。”
帘笼一掀,丹臻几乎是跌跪进来。他冠帽歪斜,脸上毫无血色,唯有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他不等康熙发问,便以头抢地,“咚”的一声闷响回荡在寂静的殿宇中炸开。
“皇上!臣丹臻……犯下弥天大罪,特来请死!”他声音颤抖,却字字清晰,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带着令人心悸的绝望。
这一句,让侍立一旁的梁九功骇得手一抖,康熙也缓缓放下了朱笔,深邃的目光如寒潭般第一次完全落在丹臻身上。
“哦?”康熙语调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朕倒想听听,你做了什么事,需要以死谢罪?”
丹臻伏在地上,肩头耸动,声音带着无尽的悔恨与痛楚:“臣……臣欺瞒了皇上!臣今日回府,并未立即对延寿行刑!臣……臣念及五叔战死沙场,只余此一点骨血,恐那一百杖下去,他孱弱之躯承受不住,就此……就此绝了五叔血脉!臣一时糊涂,只想将他锁在家庙严加管教,待其悔过再行补上刑罚……臣,臣万死!”
他毫不回避“欺君”事实,却巧妙地将动机从“包庇纵容”扭转为“顾念忠臣血脉,于心不忍”。他赌的就是康熙对已故温良郡王的那份旧情与愧疚!
康熙沉默着,指尖轻轻敲击御案,每一下都像敲在丹臻的心尖上。
丹臻趁热打铁,语气转为悲愤与无力:“可臣万万没想到!此孽障竟不堪至此!他非但毫无悔改,竟……竟贿赂看守,私自出府,醉酒闹事,殴伤百姓!臣管教无方,治家不严,至此地步,臣……臣无颜面对皇上,更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五叔啊!”
“所以,”康熙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此刻来,是自知罪孽深重,求朕给你一个痛快?”
“臣……自知罪无可赦,不配再执掌宗令之职!恳请皇上革去臣一切职务,将臣交部严加议处!”丹臻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光芒,双手将那枚宗人府金印高高托起!
梁九功倒吸一口凉气。这一步,险到了极致!他主动放弃了最显赫的权柄,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康熙看着那枚金印,目光微动。
丹臻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变得铿锵起来,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厉:“但在皇上降罪之前,臣斗胆,恳请最后一事!请皇上准臣,即刻前往步军统领衙门,亲自监督,将之前未行的一百杖,连同今日殴伤百姓、毁坏器物之新罪,并罚二百杖,当场行刑!”
他目光灼灼,仿佛燃着地狱的业火:“臣要让所有八旗子弟看着!皇上整顿旗务之决心,朝廷法度之森严,不容挑衅!即便是郡王,即便是忠臣之后,胆敢以身试法,这便是下场!臣,愿亲手执杖,行此家法,以正国典!”
亲手执杖,打的就是之前自己拼命想保下的堂弟!此议一出,整个乾清宫落针可闻。这已非弃车保帅,这是断臂求生,更是向康熙献上最彻底的投名状!
康熙凝视着丹臻,看着他苍白脸上那不容置疑的决绝,久久不语。
丹臻感受到那审视的目光如同冰刃,心一横,抛出了最终、也是最狠的筹码。
他再次重重叩首,声音嘶哑却清晰无比:“皇上!经此一事,臣痛彻心扉!延寿性情顽劣至此,屡教不改,已不配承袭温郡王之爵位,玷污先王忠烈之名!臣……恳请皇上,革去延寿郡王爵位,贬为庶人! 以儆效尤,亦告慰五叔在天之灵!”
此言一出,连康熙眼底都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剥夺一个郡王爵位,此议之重,远超之前所有。
这一招,彻底将丹臻从“包庇亲属”的泥潭中拔了出来,站在了“维护法度、顾全大局”的制高点上。
他亲手斩断了与延寿最根本的利益纽带,向康熙证明,在皇权与法度面前,他丹臻,乃至显亲王府,没有任何不可牺牲之人!
许久,康熙缓缓向后靠入龙椅,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却一锤定音:“准奏。”
他目光掠过丹臻,看向殿外沉沉的夜色。
“朕,就让这京城上下都看清楚,朕的刀子,落不落得下去。丹臻,朕给你这个机会。事后,闭门思过。宗人府……暂由胤祺署理。”
“臣……领旨!谢皇上恩典!”丹臻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心中那块巨石轰然落地,随之涌起的,是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亲手葬送血脉至亲政治生命的剧痛。
他保住了显亲王府的根基,付出的代价是权柄、声誉,以及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家族裂痕。
他退出乾清宫,背脊在瞬间佝偻了几分,仿佛苍老了十岁。宫檐下的灯笼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他此刻飘摇的心绪。
他一步一步走下汉白玉台阶,对候在一旁面色惊疑的管家嘶哑道:“去步军统领衙门……备刑杖……二百,再备……夺爵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