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旒谶芥尘(1 / 1)

 罗什寺,因僧有树、因树建寺,位于罗什村(今陕西省西安市鄠邑区),始建于401年。寺内有两株净土树,相传鸠摩罗什在此休憩时抖落鞋土所出。寺内有后秦姚兴组织兴建的逍遥园,专为迎奉鸠摩罗什主持译经工作所建。鸠摩罗什在此译出《金刚经》《法华经》等,创立“意译”准则,推动佛学中国化。

……

罗什寺的钟声在暮色中沉沉响起,惊起檐角几只寒鸦,在铅灰色的天空中划出凌乱的墨痕。净土树的枝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吟诵《金刚经》。然而,山门内外的气氛却凝滞沉重。

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古刹的禅意。十六名羽林郎肩扛金丝楠木梓宫,步履沉重。

孝武帝元修的灵柩被缓缓抬入山门,移入逍遥园坐忘亭,安置在特制的“财凳”之上,凳身雕刻云雷纹,上不着天棚,下不触亭砖,悬停于虚空之中。

玄纁二色的帷帐覆盖着灵柩,上绣十二章纹——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象征天子威仪。棺首悬垂九旒冕,珠玉在穿亭而过的风中轻颤,映着如血残阳。

宇文泰身着素色玄衣,腰系麻带,静立阶前。他的目光扫过灵柩,又缓缓掠过跪伏两侧的文武百官。

太常卿手捧玉册,跪于灵前,哀文在暮钟余韵中响起:“维大统四年十月丙申,皇帝臣泰,谨遣太常卿某,敢昭告于先帝之灵:昊天不吊,降此鞠凶,龙驭上宾,万方同恸……”

宇文泰缓步上前,仿佛被哀文牵引,手抚过棺木上凸起的龙纹,指尖在“天命永昌”四个鎏金篆字上停留了片刻。

“佛寺清净,陛下正好安歇。”宇文泰的声音很轻,融在呜咽的秋风与哗啦作响的经幡声中。

谏议大夫宋球突然从人群中冲出,官帽歪斜,素服染尘,踉跄地冲破羽林卫下意识的阻拦,猛地扑倒在灵柩前。

“陛下啊——!”宋球嘶声长号,额头重重磕在棺木上。这不是礼制规仪,这是泣血哀鸣。

羽林卫统领元晖瞳孔一缩,右手已经按住刀柄,宇文泰却抬手制止,淡淡道:“让他哭。”

宋球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喉间涌出大口鲜血,喷溅在灵柩的十二章纹上,血珠顺着章纹滚落,竟在“日”“月”“星辰”的刻线上凝成刺目的红痕。

檐角的乌鸦又盘旋飞回,落在经幡上。

……

暮色如墨,丧钟再鸣。

“传令——”宇文泰侧首,低声对身旁记室参军道,“即日起,长安诸寺,皆诵《往生咒》四十九日,超度先帝。”

……

夜风骤起,长明灯忽明忽暗。孝武帝元修的移灵仪式早已结束,百官散去。

坐忘亭内,唯余三人——虚静如渊的宇文泰,气息粗重的宋球,棺椁里永远沉默的孝武帝元修。

忽然,一只梅花鹿从柏树林中窜过,蹄声轻碎,打破了死寂。几乎同时,一首若有若无的民谣,伴着稚嫩婉转的童声,飘过高高的院墙,钻入两人的耳中:“邙山柏,宫墙柳,金笼一对雀儿啾,啄罢青杏啄红豆,树弓腰,枝掩袖。铜驼街,月如钩,朱门九重门九闺,明月遥渡七星斗,笑问红豆熟透否?……”

宇文泰没有看宋球,只是指着宫墙外,问道:“球大夫,听不见民间的声音吗?”

“我姓宋,名球。请丞相直呼下官全名!”宋球愤声道。

“哦……!”宇文泰仿佛恍然大悟,缓缓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宋球那张悲愤欲绝的脸上,嘴角甚至牵起一丝若有若无、难以捉摸的笑意,轻声说道,“宋……球大夫。”他将“宋”字微妙地顿挫了一下,一根细针精准地戳中宋球。

宋球怒视宇文泰,眼神如淬火的刀锋,恨不得将其洞穿。

宇文泰却丝毫不为所动。他慢条斯理地、甚至带着一种令人艳羡的优雅,抬起手,轻轻掸了掸素色玄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仔细地抻了抻衣襟袖口。每个动作都从容不迫,仿佛置身于一场无关紧要的闲谈之中。

做完这些,宇文泰抬眼,目光深邃如古井:“风吹万不同,咸由自取。”他引用了《庄子·齐物论》的典故,声音如同冰泉流淌,“风吹过万千孔窍,发出不同的声响,这一切皆由孔窍自身引发,风何尝有意为之?人的想法、情绪、言语、行为等种种表现,归根结底,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

宇文泰顿了顿,向前踱了一步,逼近宋球,“大智慧者,如鲲鹏御风,逍遥大道,豁达悠闲;小聪明者,如鸠抢榆枋,坐井观天,夜郎自大。情绪能被人利用,却往往不能解决问题。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圣人也食人间烟火。关键在于,人可以有情绪,却万万不能沦为情绪的奴隶。”

宇文泰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瞥了宋球一眼,那一眼仿佛看透了他的五脏六腑:“忿设无由。被人轻易调动了情绪,是你自己心境不稳。岂能怨怼他人?”话锋一转,直指核心,“元修贵为天子,却掌控不了自己的情绪。莫非宋大夫你……”

宇文泰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也是如此?!”

这诛心之言,如同重锤砸在宋球心头。宋球怒发冲冠,几乎是吼了出来:“老子说‘其政??,其民屯屯;其政夬夬,其邦缺缺。’不是让我们装聋作哑的!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是仁恕之道,不是让我们三缄其口的!”

面对宋球的激烈反驳,宇文泰脸上反而露出一丝极淡、近乎怜悯的笑意,仿佛在看一个执迷不悟的孩子。他微微摇头,神态竟显出几分道家推崇的与世无争:“说话即有是非,是非源于话多。言语一出,便有立场偏见成见,徒惹纷争。”

宇文泰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齐桓公小白得管仲、鲍叔牙、宾须无、隰朋、宁戚五贤人辅佐,励精图治,整顿朝纲,强军富民,尊王攘夷,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成就春秋首霸之伟业。然而,五贤去世之后,公子小白暮年昏聩,重用易牙烹子求媚、竖刁自宫以近、开方背亲求荣等奸佞小人,此乃选人用人致命之谬误!五位公子争位,内乱不休,桓公竟被囚于深宫,活活饿死!尸身停置六十七日无人收敛,蛆虫爬出户外!何等讽刺!”

宇文泰转头看着宋球,抛出致命一问:“宋大夫是贤人,还是佞人?”

宋球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拍地而起:“你说呢?!”惹了一身的灰尘。

宇文泰仰天大笑:“哈哈……宋球啊宋球,你又被带偏了!”

笑声戛然而止,宇文泰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争论你是贤是佞,毫无意义!重要的是公子小白自己!是那个最终做出选择、决定重用什么人、走上什么路的君主本人!皇帝,万民表率!他的一言一行,当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当垂范天下,教化万民!而不是放纵私欲,倒行逆施。这,才是根本!”

宋球被他这番义正辞严,却又暗藏机锋的话堵得气血翻涌,伸手指着宇文泰,嘴唇哆嗦着:“你!……”却一时找不到更有力的词汇驳斥。

宇文泰面无表情,如同在陈述天经地义的道理:“再说一遍,人非顽石,岂能无情?人不是不能有情绪,而是要掌控情绪。孔夫子自述‘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不惑是洞明世事、心明若镜,知天命是通晓因果、敬畏规律,耳顺是耳能容言、心能容人,不逾矩是不违天道人道。何谓从心所欲?心是主宰。学会自我管理,懂得运用规律,自己能做自己的主,才有可能去做别人的主。”

宇文泰不再看呆若木鸡、仿佛被抽走骨头的宋球,转身向着逍遥园那幽深的出口走去,素衣在风中猎猎作响,背影融入浓厚的夜色。只留下最后一番话,在空气里回荡:“人之所累,常因执念。人要释怀,放下怨恨、不快等种种负面情绪,不被它们所困扰。人要释然,看透事物本质,明白天道循环,以平常心看待一切,方得大自在。‘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民心即天命!失德者必失天下。宋……球大夫,你满腔赤诚,可惜选错了方式、用错了力气。你还是再好好想想吧。”

……

那只梅花鹿不知何时又溜回林边,宋球浑然不觉。

宋球失神地、空洞地盯着宇文泰消失的方向。

逍遥园外,再次响起童谣:“邙山秋,宫墙朽,空笼倒悬枯枝头,半粒红豆发新咒,愿逐明月向西走。铜驼泪,凝冰咒,夜夜照见旧罗袖,若闻地下雀啾啾,定是双魂啄星斗……”

逍遥园内,净土树依旧摇曳。

坐忘亭中,灵柩却无比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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